专访 | “目的地”HIV检测员：没有真正接触到的时候，你永远觉得那离你很遥远
这里是神秘柜子。
作者 | stuart 金石 mia 地雷 丽丽
制作 | lh 三石
12月1日是世界艾滋病日， 作 为悬挂在男同性恋群体头顶之上的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艾滋病被赋予了太多的社会性意义。在男同群体内，人人谈之变色，艾滋病成为一场不可测的“劫”。在群体外，艾滋病跟“同性恋”、“不道德”的标签捆绑在一起，变成了被鄙弃的敌人。正如苏珊·桑塔格在《艾滋病及其隐喻》中所言：“对于艾滋病这种带来如此之多的犯罪感和羞耻感的疾病来说，使其从意义、从隐喻中剥离出来，似乎特别具有解放作用，甚至是抚慰作用。 不过，要摆脱这些隐喻，不能仅靠回避它们。它们必须被揭露、批判、细究和穷尽。 ”
王子是北京知名LGBT多元文化娱乐场所“目的地”（Destination）的志愿者、艾滋检测员。他从2008年开始作为客人在“目的地”娱乐，而到2018年则成为“目的地多元文化中心”的志愿者，并凭借自己的医务工作者专业，为健康检测工作提出了许多优秀的建议。成为志愿者的两年来，他见识过形形色色的被检测者，也遭遇过恐艾人士的质疑。在他的眼里，“gay圈”可以给男同性恋人群身心方面的归属感，身处其中会越来越难以自拔。在这个过程中，艾滋病则更易在这一群体内部传播。
Destination
然而背后有着更深层的社会性原因，使得男同性恋群体更加缺乏约束。在没有婚姻家庭的维系下，男同性恋伴侣的关系十分脆弱，更不稳固，频繁地更换伴侣增加了暴露在艾滋病毒面前的风险。王子认为，在婚姻忠诚和家庭责任感方面，男同群体普遍要低于异性恋群体，“因为已经受到了很大的歧视了，在一个群体中，当大家都不觉得这个东西重要的时候，它自然就不重要”。
王子希望能通过自己微薄的力量帮助群体，打破固有的标签和歧视。比如参与到目的地多元文化中心的志愿服务，协助完善规范化、标准化的艾滋检测流程，提升人们的防艾意识。 去掉标签后的艾滋病，被医学还原成一种可以被预防、检测和治疗的疾病，只是疾病而已。
王子
下面是ColorsWorld与王子的对话：
ColorsWorld ：可以为我们介绍一下“目的地”的艾滋检测项目吗？
王子 ：“目的地多元文化中心”原名“目的地同志中心”，2014年就开始免费HIV检测工作，当时只有1名全职工作人员和7名兼职员工协助检测，2018年全职团队扩大为三人，并开始招募志愿者团队，到2019年已经先后培训了五个批次，一百多名志愿者。我是第一批志愿者，而我又是一名医生，主要协助多元文化中心负责医疗专业知识这一部分。从协助规范检测室、检测流程，到普及医学常识和专业化的解读。
经过几年的发展，我们有一套较为专业完善的管理流程，志愿者会参加两天的培训，内容包含志愿服务、志愿精神的知识介绍，以及系统的HIV检测课程，签署志愿服务承诺书之后，就成为实习志愿者了，可以上岗服务，经过工作人员和资深志愿者的考核打分之后，合格者成为正式志愿者，两次考核都不达标者，我们会劝退。并且我们每次会记录志愿者的工作时间，通过系统记录志愿者的服务人数，每年年底会有志愿者表彰年会，以感谢志愿者的努力，鼓励大家再接再厉继续服务。
而且我们有非常严格的志愿者上岗规范。志愿者的在岗时间是晚上9点到12点，就这几个小时之内，我希望我们能以最专业、最规范的流程给大家服务。当然因为群体的特殊性，我们在岗期间严格控制志愿者和被检测者的私人交流，在我们桌子上都会贴着提醒：“私人生活应该在离岗之后。”因为我希望我们在工作的时候是工作的状态，而不规范、管理感情化是所有小组里面最大的问题，对于这种问题我们也会不定期抽查。而志愿者离岗之后的感情、娱乐生活我们则会最大限度地尊重。
ColorsWorld ：一般你们一年检测多少人，阳性率有多少？
王子 ：酒吧这类娱乐场所不同于浴池、公厕，并不是男同人群最高危性行为的发生地点，所以我们这边的检测出的阳性率不算高。 我们也并没有把阳性率作为一个最为重要的指标，而是希望通过持续的检测服务，帮助大家养成安全性行为的良好习惯，保护好自己。 一方面，我们希望能及早的发现已经感染的人群，让他们更早获取治疗，另外一方面，我们更希望新发的阳性越少越好！
最初很多人不好意思来检测，而且2018年我们成立志愿者团队之前，检测团队大部分是非男同，因此检测量不多，因为大家会觉得，“与直人沟通不太方便”、或者“我晚上过来，大家看着我上楼检测，会不会觉得我感染了”，潜意识里觉得来这风花雪月的地方检测肯定就是有问题，会害怕上楼检测。后来我们的志愿者团队基本上都是男同群体组成（也有几位可爱的小姐姐），消除了人群的不适感，检测数量逐渐增多，一年翻了一倍以上。
ColorsWorld ：可否讲讲检测出来阳性的当场反应？
王子 ： 前几年大家会比较激烈，现在比较坦然 。我见过故作冷静但一直在抖的，也有上来就崩溃的，坐在地上起不来⋯⋯啥样都有。很多时候我觉得那些所谓当时还比较能冷静的，其实心里知道自己做了啥，而那些崩溃的，一定是没安全意识的，觉得只是约一下，不应该得病。
11月30日 “目的地”推出的世界艾滋病日活动
ColorsWorld ：在这个过程中会遇到什么问题吗？
王子 ： 恐艾的现象一直都有，没有减少过。 比如说我们的检测试剂，被检测的人肯定会有一定的顾虑，怕可能引发感染或者交叉感染。他们觉得你们是不是循环使用器具？或者说你们这种环境当中，每天来这么多人来检测，我会不会在你们这里皮肤破溃受到感染。 所以我们展现出来专业性，规范性 ，比如医疗垃圾放在专用的黄色垃圾盒，做好垃圾分类，逐渐能增加大家对我们的信任。
很多人由于不了解，过分地去妖魔化艾滋病。甚至说有的人到现在连HIV是什么还不知道，他认为这个东西碰一下都会感染，或者一旦感染了就会死。其实跟很多疾病相比，它更像是一种慢性病。《中华人民共和国传染病防治法》早已将艾滋病和梅毒等疾病一样，列为乙类传染病，而且依照现在的医疗手段，使用鸡尾酒疗法，即“高效抗逆转录病毒治疗（HAART）”，基本上在按时服药的前提下，艾滋病病人能够和糖尿病、高血压病人一样，有较长的寿命。
早期对于防艾的宣传方式，是用HIV晚期的病人皮肤的照片，用这种震慑的方法让大家误以为一旦感染HIV，自己可能几年就变成这样了。其实不是的，在八九十年代初缺乏艾滋病药物的时候，才会出现那种情况。
从我国的艾滋病疫情来看，2009年的《中国艾滋病疫情评估工作报告》中指出，“性传播持续成为主要传播途径，同性传播上升速度明显。”而之前，血液传播、吸毒共用针具传播是主要传播途径。随着男同人群的检测加强，发现同性性行为感染的人数逐渐增多，以至于舆论导向全部在谴责，说同性恋=AIDS。
检测所使用的部分器材
ColorsWorld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呢？
王子 ： 其实并不是忽然增多了 ，只是之前很多男同人群在医疗机构检测，不敢告知自己的同性身份，会声称自己是异性恋者，而随着对同志友好的社区小组的增多，这种现象会逐渐嫌少，数据会更加真实，所以显得同性性行为人群的新发感染率明显升高，所以大家都把矛头指向同性了。
ColorsWorld ：那你觉得为什么同志群体中的艾滋病感染率比较高呢？是不是和同志群体安全性行为的比例低有关？
王子 ： 同志群体中艾滋病感染率高，有着多重原因。 gay群体的性活跃度是很高的，只要有一个人感染，如果他不告知性伴侣，且不采用安全性行为，那么这在一个小群体当中它是会传播得很快。
另一方面是这个人群的特殊的性行为导致的，我们是没有束缚的。对于直人，使用安全套很多是为了避孕，但是我们不会怀孕，所以我们可能更多不会考虑这个问题。大家可能更多考虑的就是不戴套会爽。
男女不同的生理构造也是一个原因。 其实女生的器官和男生的器官，肛门内的齿状线上都是单层柱状上皮，都是一样的。但是女性的阴道内是复层鳞状上皮，它是有一定扩展性的，而男生的肛门只是一个单纯的、柱状的，肛交的时候很容易破损。特殊的器官接触就特别容易发生破溃，产生伤口，伤口再接触病毒进入到血液就发生感染。
ColorsWorld ：发生高危性行为后，他们有意识知道第一步该做什么吗？
王子 ：如果一个人有使用紧急用阻断药的意识，这说明这个人非常在意艾滋病，不想让这个事发生，所以他根本不会无套性行为，除非是被强奸。 正因为了解太少，才会允许高危性行为发生。
高危后知道去吃阻断药的可能只有几千分之一，绝大多数人毫无意识。如果一个人有意识，害怕，还和人无套？是疯了吗？即便酒后、强奸、半推半就，这种可能性那也是极少数。
安全意识很重要。我大概是2011年前进的圈子，最开始进圈的时候，很多前辈就跟我讲，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这圈子里很多人有病，一定要带套。但我一直觉得这东西离我很遥远。
当我进圈一年多之后，当时我们老家有个名媛，就是在圈内很有名，大家都认识他，他在酒吧天天反串表演的那种。当时，我头两天刚刚去酒吧，坐在表演的舞台边上的座位跟他互动。两天之后他得HIV急性感染PCP肺炎[1]，死了。我第一次觉得这个病离我这么近。所以说当你身边真的有人得病之后，你才会突然间觉得这个病离你也很近。
顺便说一句，我们也在北京市疾控中心的支持下，提供艾滋病暴露前预防（PrEP）和暴露后预防（PEP）的转介服务，如果和艾滋病感染者发生不安全性行为，72小时之内去北京指定的四家医院（佑安、地坛、协和、302）获取暴露后预防用药，可以很大程度避免艾滋病的感染！
这个信息非常重要
！
即便大家身边每个很熟悉的人，很关心的人，老生常谈，跟你讲这个病多恐怖，你没有真正接触到的时候，你永远觉得那离你很遥远。
[1] PCP肺炎，即卡氏肺孢子虫肺炎，是艾滋病患者最主要的机会性感染之一。
检测所使 用的部分器材
ColorsWorld ：现在大学生里面性少数群体感染率，基本上是增长率最高的。北京新发感染者里面绝大多数都是大学生， 感染者年龄趋于年轻化，你觉得是为什么 ？
王子 ： 是因为自我保护意识太低 。
现在的大学生很多是什么？第一是性压抑比较严重，从小时候的性教育开始，遮遮掩掩，到现在还是一样。然后等之后，大学了，考到了另一个城市，没人管我了，学习也没那么忙了，我可以突然间见到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然后身心全释放开了，肆无忌惮地去跟人发生性行为。
因为现在网络那么发达，你什么样的东西都能看到。刚上大学需要一个释放口，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一样，一出去之后就可劲地玩，觉得应该没问题，自己刚刚接触这个嘛。往往是这个心理，之后很多人就后悔了。
所以我们现在更多的不单纯是防艾，防艾只是最终的目的，我觉得更多应该是什么？性教育。
我们的性教育本身是有问题的。中国一直以来传统文化都是什么呢？把生育作为我们性行为的唯一目的，然后把性作为一个闭口不谈的比较羞耻的东西，大家都不去跟你讲。如果说最开始的时候，我们进行性教育，大家就开诚布公地把这个东西给你讲清楚，我觉得很多孩子是会有辨识能力的，而不是单纯因为好奇，初尝禁果就导致了早孕，导致了得病。很多事我觉得是性教育本身出的问题，这是最基础的一个原因。
现在大学生是得艾滋增长最快的群体，但对其定点教育宣传很难 。在学校，这种干预活动一次是没效果的，必须长时间的干预才有效，可是学校会考虑安全问题，不会让一个民间组织长时间在 学校干同样的 事情。
大部学校不会针对这件事进行全面宣传。卫生系统早就有政策要普及性教育，但教育系统并没有彻底落实,因为家长不同意就不能讲。我当时在某大学讲座，家长直接冲进来了：“你在宣传什么淫秽？”然后把我轰下去了，校方又请了我一遍，家长不干。公安系统的说法是，艾滋病不但涉及到性，还可能涉及到吸毒，针具交换，卖淫嫖娼这些，你有义务普及这些途径，会不会引导学生们猎奇尝试？三方的看法不一致，很难操作。卫生系统说要全员普及全员健康，教育系统说无法和家长交代，家长则告诉公安系统“有组织在教学生怎么怎么样”，公安就过来了。
去网上可以看到我之前拍的防艾宣传视频，我们在北京联合大学、师范学院等学校循环播放。整体上，在北京高校里，是允许防艾宣传讲座的。但级别越高的学校对演讲资质要求越高。而且一说gay就麻烦了，所以在政法大学讲课的时候，我避讳了很多词。能够像政法大学这么做是少数，当时一进门很多海报开始宣传我们的讲座，最后阶梯教室走廊都坐满了。
王子正在工作
ColorsWorld ：您觉不觉得，对于直人群体和对于gay群体，他们之间宣传防艾的这种方式，现在会采取不同的方式？
王子 ：肯定是不同的方式，直人对这个东西比我们更不了解。直人大多数传染可能都是因为自己太淫乱，或者去嫖娼，他有自己的家庭，更怕别人知道。我们本身没有婚姻的束缚，我们无非就是怕大家歧视我们，但是我们已经是少数群体了，所以我们的顾虑跟直人比较的话要少很多。直人顾虑更多，他们更抗拒这些东西，可能不单纯是抗拒这个病，更是抗拒跟病相关的一些信息。
我在gay bar、直人bar都做过医学顾问。gay bar的话不用说了，防艾滋这是第一句话。直人我问了很多，他跟我说包括直人约妹，多人性行为，就必须带套。为什么？第一并不是防怀孕，而是怕得性病，为什么？性病这个东西，所谓的意识是不会要命，但是会给老婆传染上，对不对？老婆和老公传染上，第一别得性病，第二别怀孕，第三才是艾滋，他们认为的艾滋是离他们比较远的。
实际上来说，直人得艾滋的概率的确相对比较低一些，比gay要低很多。一方面是他们安全性行为的概率会比较高，另一方面还主要是身体，由于粘膜不容易感染。最主要是观念，是束缚问题，道德和家庭这几个大块给他圈住了，而gay完全没有家庭意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又没有道德和法律的约束，比如结婚证和男女朋友见家长这些的约束。
对于同志，没有婚姻的保障，即便 两个人在一块，你感情再深，十年二十年，没有东西牵制，没有法律上的东西束缚着，说分还是分，因为没有任何东西约束。而且你想，一对异性恋夫妻，如果你俩要结婚了，有法律这层原因，你们俩在婚姻过程中可能互相为家庭付出，付出之后就会想，即便离婚，我有法律约束，我还是可以拿走一半的财产。
但是对两个gay来说，没有法律的保障，所以很多人他会自保，他不会过多在两个人的关系中为家庭付出。那不付出，到头来说分就分了，没有那么多的经济的牵扯，也没有法律的这种保障。所以导致了一年换三个男朋友，或者三年五个男朋友，甚至有很多人可能一个月就三五个。所以即便很多人说我从来没有419过，可是你男朋友换得勤，对不对？即使你只跟男朋友发生关系，你男朋友有没有跟别人发生关系？而且你换的那么勤，又不懂保护，就很可怕。
在中国来讲的话，因为同志群体没有这种法律的保障，大家就会觉得既然都是这个群体，反正没有约束就随便吧。所以，不是说没有道德观念，只是因为圈内大家不会把道德观看得太重。如果说一对男女，男性对一个女性在婚内出轨，起码会心里觉得有愧疚，但是对于同志来讲，我跟很多男人发生关系，我觉得是一种炫耀。
其实法律这个东西，不是决定性的，但是它会规范大家，逐渐引导道德层面的东西慢慢地往好的方向发展。久而久之，这个群体也会像直人一样有责任，有担当，有更好的追求。
“目的地 ” 检测室门口
ColorsWorld ：你觉得公共的防艾宣传应该针对特殊群体吗？
王子 ： 不应该，这就是全员问题 ，就好像糖尿病、鼠疫，我们有了临时性行为就要保护自己，对自己对别人负责，不应该只针对某一个群体，没有这个必要。
ColorsWorld ：你觉得应该强调性少数群体中“少数群体”这个标签吗？
王子 ：其实会觉得说，我们自己把自己弄得太具特别色彩，没有意义。我们受歧视后为何越发懦弱，就是给自己贴标签太明显了。
我在我们医院完全出柜。美国前两年可以结婚的第一天，我进办公室吓一跳，满屋都是彩虹旗，我们的女院长说，恭喜你，你们获得自己应有权利，虽然说是在美国。那天还有同事给我送花，老专家还来祝我早日找到另一半。在生活中我没把自己标签化，我性取向是喜欢男生，但我和你们没区别。不应该是自我封闭的。
把自己标签摘掉后，别人就不会在标签上再做文章。如果天天都说自己是gay，自己不一样，别人就会觉得你有问题。像我在我们诊所，他们问你最近去哪，我就会说我和我男朋友。不需要标榜自己，很坦然，和唐鹤德一样，直接手牵手，这样就最好。
我的目的就是希望用我们自己微薄的能力，能让更多人去懂得，第一消除歧视，这是最重要。第二，尽可能的去帮助那些已经感染的人群，让他们获得更长的生命、更好的生活质量。第三，帮助那些危险边缘的人，告诉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我更多的是，希望“目的地多元文化中心”在同志人群中成为一个根据影响力的机构，尤其是在健康方面，通过标准化相关的检测流程，为大家提供更专业的服务。 现在我们已经细化到操作细节、医疗废物的处理，也会在平时给大家普及一下相关的医学知识，并不断推广我们的经验，并且让更多的LGBT人群能享受到我们的服务！
同时我们也感谢志愿者小北对本次采访全过程的大力协助
关于艾滋病，你还可以知道这些：
本文仅代表受访者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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