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的时候，我家孩子（生理性别女）就不愿意穿裙子了，我觉得很奇怪。

朋友说，是你自己不爱打扮，所以孩子才这样的。然后她向我推荐了一些名牌的衣服，那种正面印着卡通图案的，很粉嫩的裙子，说孩子一定会喜欢。我听了之后，也猜测他不穿是因为不好看，于是前后花去一两千，买了各种可爱的有花边的衣服。有些裙子很贵，是我舍不得给自己买的那种价位。可他还是不愿意。有时我逼他穿那些衣服上学，他要么敷衍了事，要么离家后偷偷脱下来，甚至有几件就这么不见了。他把它丢在垃圾桶里，再也没带回家。我生过气，但拿他没办法。曾经我问他为什么不穿裙子，他只说穿了不舒服。反倒是街头几块钱的简单T恤衫，他喜欢，觉得适合自己。

当时忙于工作，自认为小孩子是特立独行，简直不可理喻，但或许长大就好了。别的家长也说，你家小孩不喜欢花花绿绿的衣服，挺有个性的。谁也没有想那么多。

一个夏天，我和朋友带各自的宝宝去海边玩。那时候他五岁，我给他挑了件女孩的连体衣，他不乐意，偏要男式的小短裤。朋友笑着说小孩子嘛，没关系。我拗不过他，只能随他去。朋友家的是男生，也差不多的年纪，两个小孩就这么光着上身在沙滩上一起堆城堡。

有几次我在新闻上看到跨性别的相关事情，但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在自己的头上。那些国外的小孩往往表现出跨性别的举动，家长带他们去看心理医生，结果诊断出就是跨性别。我觉得这和我家孩子的情况挺像的，但谁会总往那方面想呢。那么小的概率，不能自己吓自己。后来我有问他，我问他你从前是怎么想的。他告诉我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男孩，但是他认为自己是错的，所以不敢说。

到了二年级，他得了一次感冒，憋气住院治疗了二十多天，不知道为什么开始迅速发胖，胸部也因此发育得很快，给他买束胸他也不愿意穿，总佝偻着背，病恹恹的样子。五年级的时候，他的精神状况完全进入谷底。那时候查出来内分泌紊乱，胰岛素抵抗，他整天萎靡不振、愁眉苦脸，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我最初以为是病的原因，加上学习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住的地方夏天很热，最高温度能到30多，但是他总是穿长袖，坐也没有坐相，到哪儿都是瘫着，光有躺相。

还有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就是他起床很困难，迟到是常事。我不想让他在老师心里留下坏印象，就拿病历去向班主任说明情况。后来为了避免迟到，我在靠近学校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室内很狭窄，就我和他两个人住。都这样了，他还是迟到。闹钟响了，喊一两次他不起，三四次他就要发起床气。我想，身体原因不可避免，但是至少态度要认真。几步的距离还是天天迟到，这样的学习态度真的让我无法忍受。

初中的他已经把头发剪得很短，穿着也像个男孩。熟悉的人说他是假小子，我也这么想。我和他爸爸个子都不算高，所以他到初中之后也就不再长个子，有一天他和我商量，想要去医院打生长激素。我觉得他的想法是真的荒谬，一个女孩子个子长那么高做什么。他说别的女孩子也有一米七的。最后我还是带他去找了医生，只是医生说女生来例假后就不能打生长激素，他为此沮丧了好久。

我曾经以为他是同性恋。他有一本小的日记，我看过，其中有这样一段话：我觉得我应该是个同性恋，因为我喜欢女生，但是我又讨厌我作为女性的这个身体。

很久以前他对我说，妈妈我想有男生的身体怎么怎么样。我回他，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然后把他噎了回去。我相信大多数家长的反应都会和我一样，认为小孩子所有的都只是无知的玩笑话。他说他觉得自己和别的女生不一样，她们都喜欢看言情小说喜欢聊八卦，他只喜欢和男生玩。我不以为然，说你这样挺好的，有什么不一样的。跨性别和我们真的是两个生活在不同世界的群体，自然生长的我从来没有纠结过男女的问题，就这么长大了，没想过是男是女还可以出什么错，所以也就无法理解他当时对于性别认知的矛盾。

冲突的迅速激化是在他初三。初一初二他就已经迷上了游戏，家里有一台电脑，他整天在电脑前打游戏，不去上学。初三开学的时候他和我约定不再打游戏，说得好好的，没过几天又开始了。他爸爸还有我开始和他吵，他干脆逃去了网吧，几乎每天玩到凌晨一两点才回家。他有点怕他爸爸，但是和我关系比较近，所以没钱就向我伸手要，不给就闹，有了钱就继续去网吧。他爸爸也骂我，说都是你惯坏的，吵架成了家常便饭的事。他奶奶有时候劝他向优秀的同学学习，他就一副横极了的样子说我就是学渣怎么样，为什么要我去和别人比？说得我们哑口无言。我们都觉得他是有了网瘾。

我还在他的桌上发现了烟和酒，那时候在我眼里他还是一个女孩。

有一次他上培训班，向我要钱，说是和朋友聚会，还把笔记拍给我，证明自己好好听课了，我就给了他钱。后来我偶然整理东西发现，他就只有那一页的笔记，别的什么也没有，就只记了那一节。他哄我们，也哄自己啊。

我认为女孩子半夜回家不安全，他就又在家里打游戏。租房地方小，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他在一边玩游戏，键盘噼里啪啦，我几乎要发疯。好几次我恨不得从窗台上跳下去，但想想我上有老下有小，这么死了太不负责。所以我找到医生，开始吃抗抑郁的药物。

我想这或许是老天让我还债。我父母文化水平都不高，从小到大基本上都没管过我，几乎所有的重大决定全都是我自己做的，所以我对父母没有太多的感恩之心。可是当我成为母亲之后我发现，原来把一个孩子抚养长大是件这么难的事。我自认对孩子的爱胜过对我自己的，但是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有时候吵起架来，我和他就相互咒骂，他朝着我尖叫，说都是你的错，当初我不穿裙子你非要让我穿，当初我要报跆拳道你非不允许，我不想上奥数班你非让我去，都是你！我听心里充满愧疚，不断地想是不是我的教育让孩子这样的，是不是真的是自己对不起孩子。自责是一种可怕的力量。

有一年中秋节，我们打算回去看他奶奶，他死活不去。他爸爸说那就不管他了。我偷偷给了他一百，想让他给自己买点好吃的。结果晚上回家，我简直要被他气死。他用那一百买了网线（当时家里的网线被他爸爸拔走了），又在玩游戏。之后我实在忍不了了，一气之下回了之前的房子，只是把信用卡忘在租房里。我想他也不知道密码，没什么大不了。过了没有多久，他爸爸说你去查查信用卡吧，我回去一看，租房里满地都是信用卡开支的小票——他用我的身份证和手机号去银行改了密码。

我知道他也有过痛苦。因为再一次离开租房又回来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手臂上有一条条的刀伤。他自残了。

我坚信孩子的教育不能丢，所以我无法忍受自己的孩子连初中都没有毕业。但如果是在国内，他可能会遭到人们的议论，于是决定送他出国读高中。他爸爸和奶奶都反对，并且不给任何经济上的支持。按他们的话说，不上学就不上学，他已经废了，别管了。可是我不想放弃。我的理念是，假如我有一百万，我就要在他的教育年龄让他接受足够的教育，但是他奶奶觉得读书不重要，不如用着一百万去做生意。

最后我用我自己多年的存款让他去了国外，那是2015年8月，他才16岁。送他走的时候我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前途就是一片迷雾。我不知道他是会好好学习，还是更糟，跟别人学坏。毕竟他去了国外，我就更管不到他了。我只能祈祷他能改变一点。他走了之后我在菜市场买回来两只小鸭子，每天都在喂鸭子，看小鸭，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其他的事，我怕我会更加崩溃。

我当时真的无法理解。不喜欢穿裙子怎么了，你慢慢适应着穿不就行了吗。我从来没有想过深层次的那种不可控制的力量，或者说那时候我还没有能力理解。可是我也不想让他走上自杀的绝路，我所有的想法都只是为了让他能够活得更好。他给我推荐了跨性别的公众号，也就是说他在我之前已经深入了解了相关的知识。我在公众号后台留言，一个叫雨雪霏霏的人就加了我，告诉了我很多相关的知识。我说能不能建一个家长群，于是有了我们现在的跨性别家长群，现在大概70多人了。

通过问别人的经历，我渐渐开始懂了这个群体的痛苦。从前觉得孩子还小，说的都是玩笑话，不能当真的，但是和她们30多岁的人聊天，发现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玩笑和问题。同时我了解到了全国各地很多的跨性别者。

我记得有一个孩子是男跨女，家境不算太富裕，上大学的钱都是父母勉强凑来的。高中的时候她意识到这个事情，但无能为力。上了大学，她心情郁闷，总是去打游戏，后来去了深圳发展，打算做手术。家里人也同意，但她自己想到学历性别的问题，觉得现在的体系下很难解决，想着能忍就忍，依旧没有开始。这是个比较理性的孩子。15年的时候她接到很好的工作offer，但情绪早崩溃了。回到家，她控制不住地发脾气，并且失去劳动能力。她始终认为自己是女性，并且夜晚做春梦，梦里自己是女性的角色。在她的潜意识里，自己是分裂的。我想到了当年我家孩子的赖床，会不会也是这样的情况。他也是分裂的，梦里他是真正的自己，所以不想回到现实，而他的叛逆行为也是情绪影响的结果。后来那个孩子断绝了所有社会关系，辞去工作去了泰国。在手术前往往有一个激素和女装的适应过程，那段时间她在家里吃药休息，但感到极大的安定和快乐。她说，最坏的打算不过是去当一个滴滴司机。因为那个不需要过分在性别上纠结。

其实很久之前我就认识了这样的人，不过我当时不了解。那是我家邻居的小孩，比我小两岁，我们从小认识。她在初中就是假小子的头发，后来结了婚但没要小孩，再后来我听说她到五台山出家去了。

有一些孩子从小就觉得自己不一样，但也不知道哪儿不一样。我们这些人也只能看到外表，总觉得女孩子打扮成男孩的样子就不正常，理解成为了最大的困难。在一些家庭里，很多孩子很早被推到对立面，被家人抛弃，得不到家人的认可。其实在社会认可之前，首先需要家人的认可。如果家人都不认可你，追求社会认可还有什么意义呢？这种家长很容易把孩子推到绝路。

曾经有一名家长，把医生的诊所给打了，就因为医生说孩子是跨性别。跨性别和一般的病症不一样，不像肿瘤啊这些东西是可以查到的。思想上的东西看不到，所以家长不愿意接受，他说凭什么你断定我家孩子就是这样，凭什么你说他治不好了。我们这一代，包括我自己，生长在物质比较匮乏的年代，关注孩子的心理不够多。家长的初衷就是想对孩子好，让孩子正常，但是他没有从孩子的角度去想问题。很多孩子都是从网络上寻找到了自己的伙伴，然后了解到相关信息的，有些孩子甚至选择自己在网上买激素使用。

现在大众都说是网络教坏孩子的，我觉得不是这样。这恰恰是社会进步的结果。这些孩子原本不是不存在，而是存在但不敢说，就像我的孩子，认为自己是错误的。他不知道跨性别是什么，他的消息是闭塞的，所以他找不到解脱的方式。现在这些孩子说出来了，我们不应该把他们当做是怪胎或者人妖。曾经我们的家长群里进来了一个孩子，他的父母把他打算出国做手术的护照没收了，把他关在家里，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他对我们说，也许有一天他就不想活了。原本这样的孩子作为特邀嘉宾，会在我们群里待一周左右，可是三天后他就提出要离开。他很痛苦：为什么别人家的家长都能够理解，而我的家长非要把我往绝路上逼。

一开始我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如果能让他恢复正常最好。但是当我进入这个群体圈子后，我发现这其实是不可能的。既然没有办法改变，就只好选择接受，因为或许这对孩子更好。当初他对我说他想打激素，我其实是很不能接受的。后来我看他身体方面有了变化，情绪方面也变得乐观开朗，自己也要求上进了。最初我让他出国没有想太多，只是想让他换个环境，至少要完成学业。后来他自己拿到了一流学校的offer，这也是我没有想到的。现在的他比过去要开心，我觉得这算是一种进步了吧。在没有药物可以医治的情况下，激素也许就是最好的良药。

前不久我家孩子说，他想要暑假回来做平胸手术。在国外他经常健身，已经练出了肌肉，外表看上去和男生已经差不太多了。当初他把自己的情况和国外的老师说了，国外的老师也很尊重他，称呼他都用“he”而不是“she”，同学们也都认为他是男生。但有时候他们会问他为什么总是穿着一件背心，这让他很困扰。而且他无法进入公共宿舍，只能自己在外租房子一个人住。我为他现在的快乐感到欣慰，但是我对他的未来担忧无比。将来他找工作，身份证上写着女，可是他看上去又是一个完全的男性，这得多麻烦。很多跨性别的孩子都是这样，尽管有些人说只要能做我自己，哪怕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地生活也是愿意的，但是作为妈妈，我希望我的孩子将来能够和别的孩子一样正常而快乐的生活。

和一个妈妈聊天的时候开玩笑，说不如我们结一个儿女亲家吧，过几年我们也还没老，就帮他们领养一个孩子，让他们也开开心心的。作为妈妈，我也想要有孙子孙女，也想要有天伦之乐，可是现在这些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我老了之后有孩子能照顾我，我心满意足，但是再过很多年，当我的孩子老了之后，谁去照顾他呢。我希望他将来能够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然后拥有美好的爱情，如果他想要小孩，我就去帮他领养。我希望他未来的路能好走一些。

医学上，谁也说不清是什么导致了跨性别，他们染色体也和正常人一样，但人们普遍认为是先天的结果。其实我一直对我的孩子心怀愧疚，因为是我让他陷在这种痛苦之中。所以不管要我做什么都好，我想要让他能够在这个社会上好好地生存下去。同样的，我希望我站出来发声，能够让更多的人了解和理解这个群体，让有同样的经历家长受到再教育，让社会能够为此做出一些改变。

我现在回想起过去的那段日子，真的是濒临崩溃的边缘，有时候孩子无法准确表达自己的想法，而家长又不能去主动理解他，这样矛盾就会越来越大。现在他已经能和我好好地交流了，我说的话他也都能听进去。我感到高兴，因为他向周围人证明了我当初送他出国的选择是正确的，他也说自己因为经受了磨难，或许能比同龄人更成熟一些。

他的成长只是来得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