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 | 只能称它为爱情 ——《春风沉醉的夜晚》

ColorsWorld小钱包 ColorsWorld 2019-05-22

这里是神秘柜子。

作者 | Nana

责编 | 新月

制作 | 沐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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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春天。

天是昏暗灰蓝的一片,湿漉漉的雨打在莲花上,一浮一沉,一点一滴。一对恋人在雨中的小旅馆里,触碰、喘息,南京城是一座孤岛。他倚在他的怀里,听他念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没有背景音乐,只有他的嗓音幽幽地响。

“自杀!我有勇气,早就干了。现在还能想到这两个字,足证我的志气还没有完全消磨尽……”

“今天的那无轨电车的机器手!他骂我什么来?”

“黄狗,黄狗倒是一个好名词,……”

罗海涛认识姜成是在跟踪他和王平时。王平在南京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有一个书店,一位妻子,和一个婚外恋对象:同性恋者姜成。妻子怀疑丈夫出轨,雇用私家侦探罗海涛暗察真相。王平和姜成的恋情因此告破。从罗海涛的视角看,这一对恋人亲密、感情深厚。会开车到没有人认识的郊外,在路边撒尿,推搡嬉闹着回到车上。在下雨时做爱,在雨停后一前一后地穿过小树林,他会触碰他的手,牵到自己的手里。他们会在公寓外分别前偷偷接吻。回到人群之中,会在广场边看大爷大妈跳舞。他会怂恿他和他一起,摇摇晃晃地转圈、起舞,他会不好意思又半推半就,他们都会腼腆又快乐地笑。

姜成第一次认识罗海涛却要晚得多,是在与王平分手后的同志酒吧。他不会知道这个暗暗对他产生情愫的男子也是断送自己上一段恋情的人,甚至也许知道了也不会去责怪谁。这时的姜成只有“底线”,王平的妻子在姜成办公室大闹,这就触犯了那条模糊的“底线”。这夜发生了什么?姜成从与王平的小日子里迅速抽身回到熟悉的同志圈,穿上女装跳舞。他甚至心烦意乱地挂了王平的电话,冲撞了酒吧里一个莫名其妙的胖子,还遇到为他解围的罗海涛。这个“第一次认识”他的人当晚就喝得烂醉。两人都没有回到各自的家,在酒店度过了一夜。罗海涛醒来时,姜成躺在那抽烟,花衬衫的领口一如既往地开着。他没有注视罗海涛,眼里也没有悲伤。他轻轻地为罗海涛按摩,继而把头枕在罗赤裸的背上,没印下一个吻。

这一夜,王平在姜成的公寓外等了一晚,从希望等到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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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欲


电影大部分画面都在冷色调中展开,光线昏暗,人像模糊,仿佛南京的春天只有雨雾和春寒料峭,只有湿冷的春风游走在灰蓝的天光下。一切都是冷的。比如等了一夜的王平,虽然只有一个镜头,但凌晨那种彻底的寒意仍然能渲染到屏幕之外。

冷色不仅出现在王平绝望的时刻,也出现在电影最开头两人在郊外小旅馆做爱的时候。雨打莲花是冷,郁达夫的散文是冷,窗外近晚的天色是冷,而情欲却是滚烫的。英译名《Spring Fever》或许更好地传达了情欲的主题,它是这样的一种东西,自身炽热滚烫,却只在暗中流淌,在冷的表象下掩饰自身。人人都在春天的“冷”里孤独地度日,却同时渴望着“热”的触碰。这触碰也只能盛开在暗夜之中,关了灯,没有一点暖光,只有赤裸相拥的恋人奔涌的情欲为彼此取暖。

另一场重要的性爱戏是姜成与罗海涛在浴室中。没有灯光的清晨,与每一场性爱同样微蓝昏暗的背景,只有浴室里的一小扇窗涌进一方格的光线。他们背着光,淋浴头的热水散发着热气,滚烫地浇在两人身上,两人的皮肤在窗的映照下是暖色的。背景仍然昏暗而安静,春天的寒意蔓延到每一个角落,却不能对画面中仅仅相依着、颤抖着、冒着热气的一双人入侵一丝一毫。

《春热》以“热”命名情欲,却用“冷”来呈现它。

什么时候是暖色的呢?王平穿戴整齐,取下婚戒,关掉手机,在同一个清晨走到山坡时是暖的。他看了看日出,在长椅坐下,缓缓割开手腕后闭上了双眼,这时的天色也许越来越亮,才发现南京的春天其实是会出太阳的。

别离是“冷”的,叙述者却用“暖”来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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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与现实


王平的理想,是和姜成恋爱,和妻子“过日子”。他甚至想介绍两人认识,在不捅破窗纸的情况下,安顿好第三者和正妻。或者换句话说,姜成是王平的理想,妻子是王平的世俗现实,王平的追求则是理想和现实的同时安顿。

夫妇摊牌、妻子大闹的时刻,她像泼妇一样拧着他问:“你还过不过日子?!这日子你还过不过?”

她始终没问:“你还爱不爱我?你爱不爱我?”

妻子在这里代表的是现实。即使夫妇之间只剩下“过日子”,她也不能放手。对于他们而言,其实现实的“过日子”就是全部。按照所在社会规定的庸常模板生活,这就是全部,没有任何空间留给爱情的虚幻理想。这模板里有什么?王平的妻子冲着姜成大吼:“我不会和王平离婚的,就算离婚你们能在一起吗?你凭什么打扰我们的生活?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的!你是个男人!”

忠贞、婚姻与家庭、异性恋,这就是这个现实模板的全部。

同性恋、婚内出轨两条“罪状”在王平的现实中都是不被允许的,他的理想与现实冲撞了个遍。姜成代表着王平的理想,一个纯粹的同性恋者,从不在意对象是否有异性伴侣,高调地承认自己的身份,流连于同志酒吧。丢了一个恋人,就会遇到下一个,再下一个。他不是不爱,只是自由地爱着。他的爱是不受任何约束的爱,也是王平理想的爱。

“过日子”的现实和“自由恋爱”的理想,在这里是根本冲突的,其原因并不仅在于同性恋,更根本而言在于人类对“忠贞”的需求。妻子只要“过日子”,“过日子”是世俗的、社会的,它要求忠贞。姜成只要“自由恋爱”,只要情欲的触碰来消解个体的孤独,它是自然的,它要突破忠贞的束缚。而王平想同时拥有两者,他注定要做出选择。即使妻子没有发现,即使姜成没有离开,这种偷情的状态本身就蕴含着理想和现实之间随时会爆发的冲突,牺牲其中一个是王平命中注定的选择。

姜成离开,王平就彻彻底底失去了“选择理想”的权力。而他最后并不选择剩下的那个现实,他选择了第三条路:放弃现实。

如果说王平的追求是两个都要,那罗海涛的追求则是完全的理想。女人李静,他爱。男人姜成,他也爱。只要李静需要他,他就会带着李静和姜成一起去旅行。如果将王平夫妻都归入到世俗的一组里,那李静和罗海涛则都可归到理想的一组。

在出行前,李静和姜成都是破碎的。前者,一个工厂女工,被自己不爱的工厂老板追求、面临失业。后者,前任爱侣为他牺牲生命,他辞掉工作,开始了新的旅行。两个孤独的个体都对罗海涛有强烈的需求,只是后者更为赤裸。

李静从便利店回到旅馆,看到接吻的两人,并没有像王平妻子那样大吵大闹。而是转身退了出去,坐在楼梯间,抱着自己发呆。

她不是王平夫妇,她没有在背叛之前作出任何选择,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既没有接受什么,也没有抗拒什么。

三人真正成为一个共同体的旅行是从这时开始的。他们在ktv合唱《那些花儿》,还是姜成半夜醒来,首先找到了李静。她一个人浮肿着双眼,ktv的红灯照得人失真,她干瘪地唱着。罗海涛也来了,她洗了把脸。他们越唱越快乐。姜成甚至与她共舞,这时,三人都是理想的,爱着所爱的人,无视所谓的现实,无视世俗加在这种共处状态上的价值评判,尽最大的努力取悦自己。人性最真实的表达,就在这一刻。

他们在温泉里嬉戏,那是整个片子里,三人笑得最放肆的时光。


来到主线人物姜成。

姜成经历了两次别离。第一次其实不是王平割腕,而是王平妻子用现实践踏了他的“理想”的领地,入侵了他的生活。王平在电话里哀求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突然就这样了?”他不耐烦地回答:“没有没有,事情已经超出我的底线了。”“你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挂了。”

第二次别离发生在李静的不辞而别后。最先打破三人行的理想状态的人是李静,她同时也是最早撒手回到现实中的人。第二个是罗海涛,在高速公路上,姜成再一次赶走了爱人:“你哪那么多废话,走吧。走!”

在这场理想与现实的角逐里,罗海涛看似最有理想,看似爱得最多,但他从来不是一个主动者,他几乎是沿着姜成的勾引才走到了这一步。在遇见姜成以前,他是为世俗爱情服务的私家侦探,似乎所有调研出轨的私家侦探都要先标榜对家庭的捍卫正义,却干着直接破坏家庭美好之表象的勾当。然后呢,然后他允许姜成触碰自己,又推开,又回到姜成身边。他一步步学会了理想,三人行就是他理想的最高表达。直到李静离开,他又跌落到现实之中,悔恨自己的理想。而最先意识到这一点的是姜成,在高速公路上,罗海涛抱怨“不该和你出来旅行”的那一刻,他就知道,罗已经背叛了理想的阵营。

所以真正一直坚守在理想世界里的,其实只有姜成一人。一个又一个恋人前赴后继地闯进来,短暂地消解了他的孤独,释放了他和他们最赤裸而滚烫的情欲,又一个个地离开。姜成哭了两次,哭完他就好了。那些离开的人在岁月里或许会在未来的岁月里反复摩挲自己的伤口,他们永远是追求理想的失败者。

在郁达夫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他始终没有能力给二妹一个拥抱,穷困潦倒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永远只是一个烟厂女工在一种广漠意义上的背叛者。“黄狗,黄狗倒是一个好名词,……”

谁是那条摇尾的、可怜的、猥琐的黄狗?或许是读出这些句子的王平,或许是坚持虚幻理想的姜成。某种意义上,姜成最后也成为王平的一员。在电影的结局,姜成被刺,他捂着颈项哗哗地流血,蜷缩在地。过往的路人只是看着,来不及躲避的,转过头去只当没有看见。这是理想姜成的死亡,而现实姜成从纹身台上站起来,盛开的花朵将伤疤遮掩得干净又华美。他走上了大街,路上躺着一只死去的黄狗。他过起了平静安逸的小市民生活,在新的性爱中,脑海里是王平幽幽的念诵:

“黄狗,黄狗倒是一个好名词,……”

窗外是南京灰蓝湿冷的天。

在高速公路上的分别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一场真正的春热,又一次以热呈现冷的别离。也许映射了另一场高速路上的分别,在另一部叫《夏宫》的电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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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并不是一个《赎罪》式的道德故事,没有谁为各种形式的分离负道德之责,无论是死亡还是在公路上分手。它只讨论爱情。按照娄烨的说法,这甚至不是一个同性爱情电影,这只是一部爱情电影。在豆瓣话题 #我和我的同性伴侣# 中有这样一条:“什么时候可以叫‘我和我的伴侣’就好了。”我想《春风沉醉的夜晚》讲的,就是“我和我的伴侣”这样的一个故事。它只谈论爱情本身。

而娄烨镜头下的爱情,可能并没有那么多世俗赋予的伟大意涵,它只是情欲的流淌,只是孤独的个体对接触的渴望。它几乎没有实质,只有流动而捉摸不定的欲望。或许该引用《颐和园》里余虹的日记:“有一种东西,它会在某个夏天的夜晚象风一样突然袭来,让你措不及防,无法安宁,与你形影相随,挥之不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能称它为爱情。”人就为着这样的东西苦苦挣扎。在春风沉醉的夜晚,在雨雾天隔绝的一个个微小世界里,个体的理想的渴望才能冲破现实的藩篱,去流动,去抵达自身之外的某一安顿处,才能沉醉其中,赤裸地展现自身。人命运的无奈处就在于,他永远有理想,也永远囿于现实。夜晚过后,就是艳阳高照。电影中的每一个人都没有逃脱这种命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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