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神秘柜子。

作者 | 阿呆

编辑 | 苍太

制作 | 小鱼

我不是同性恋。

我曾经这样对自己说。

直到我遇到了那个男孩。

夏天的雨总是这样急骤，忽的倾盆而下，让人猝不及防。所幸，我在学校备了把伞。当我在教学楼门口撑开伞的时候，一偏头，看见了他。

男孩站在屋檐下，微微仰着头，看雨。雨云遮蔽的傍晚显得愈发昏暗了。大雨连接天地，模糊了平时熟悉的景物。放眼望去，只见一片雨的世界，让人不由得担忧，深陷其中时，是否会找不到离开的路。他安静的看着这滂沱的大雨，眼中仿佛带着一片略显迷茫的水雾，轻握着的双手半缩在外套的袖子里。

此后的两年余里，我会渐渐发现这个略显沉默的男孩不同的一面，会知道这个怕冷的男孩在下雨天双手会变得有些冰凉，会第一次如此在意一个人、想去捂暖他微凉的手，也会一次次地对自己重复着那一句话：我不是同性恋。

而此时，我撑开手中的伞，走到了他的面前。

我听到自己故作平静的声音：“你也要去车站吧？没带伞的话，可以和我打一把。”

男孩被从自己的世界里惊醒了，有些讶异的看向我。他继而脸上有些泛红，轻轻点头，低声道：“谢谢。”

雨声掩盖了平日放学路上的喧嚣，也掩盖了我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我靠他更近了些，用一种自己都不太认识的声音说道：“往里站些，雨太大，别淋到了。”男孩轻“嗯”了一声，果真更往我身边靠了靠。

下雨天的空气带着些许凉意，但不知怎的，从和男孩衣料摩擦之处，我却感到一阵燥热。雨声嘈杂，可我还是把自己的心跳听得清清楚楚。

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我看不清前面的道路，凭着感觉前行。

有一回，男孩告诉我，他曾以为我是个沉默、严肃的人。我就问他：“现在还这样觉得？”他用力摇了摇头。男孩摇头的样子逗笑了我：“我之前还老看见你一个人坐在位子上，默不做声的，一副跟外人格格不入的样子。我想，你可得是个多不愿意跟别人相处的人啊，现在不也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吗？”

男孩出生在惊蛰，万物苏醒的日子。

男孩爱笑，也爱撒娇。他会在生日当天用满怀期待的眼神看着我，会在我假装忘记的时候失望的撇撇嘴、有些可怜地望着我，会在我拿出生日礼物的时候惊喜地扑到我的怀里，笑得十分欢快。

男孩的笑容让人觉得很温暖，我总是喜欢逗男孩笑，看他笑得开心，我的心底也就泛起一丝暖意，于是也跟着开心起来。

我也喜欢看男孩安静时的样子。男孩的座位在教室的窗边。中午自习的时候，他总是喜欢用两肘撑在桌子上，双手交握，转头看着窗外发呆。午后的阳光照进窗户，勾勒出男孩脸部的轮廓。有许多个午后，我就看着男孩发呆，然后在笔记本上描画出男孩的样子，到最后，我的几乎每一本书，每一个本子上都有了这样的印记。

对着那一张张小小的画像，我还曾宽慰过自己，沉湎于美的事物大概是人的天性吧，但我并不是个同性恋。

绵绵春雨，润物无声。墙边的迎春开的茂盛，操场边的梧桐正长出新叶，那嫩绿的叶接住雨滴，又让她缓缓滑下。万物在春雨的滋养下开始了新生。

教学楼下，我撑伞走进雨中，复又停下，转身看向站在屋檐下的男孩。男孩正从书包里拿出伞来，见我看向他便朝我一笑，似是犹豫了片刻，又把伞放了回去。我还未及疑惑，男孩就已经连跃两步，从雨中穿过跳到了我的伞下，来不及完全停下的脚步让他轻轻靠在了我的身上。

我眼含责备地看他一眼，继而从衣兜里掏出纸巾来，替他拭干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又借机在上面轻轻揉了两下。男孩倒也不躲，只是轻鼓起两腮，有些不满地看着我，却又像猫咪似的微眯起双眼，于是我手上的动作就更加停不下来了。

男孩的头发很软，在春风吹起来的时候，平时齐整的头发会被吹得有些杂乱，因而显得格外蓬松，让人抑制不住上前去揉一揉的冲动。我曾追问自己，怎么会对一个男孩子有这样的举动。什么？不，不是。我不是同性恋。大概只是因为男孩的头发触感真的很好吧。每每掌心传来他发丝柔软的触感，我的内心总是充满了满足。

我于是叹了口气，牵住男孩微凉的手，向他笑：“一起走吧！”

伞外，冬日的余寒尚未彻底散尽，但操场边上的玉兰已经盛开了。洁白的花瓣静静的舒展，享受着绵绵春雨，也享受着对凋败的等待。伞下是互相靠近的身体，对方的体温和掌心薄薄的汗意，属于春天的暖意由此蔓延。

我们说着、笑着，珍惜着彼此带来的温暖，穿过霏霏细雨，走向分别的车站。

我不是同性恋，不是！

梦境里的我吼得声嘶力竭。

“恶心！”、“变态！”、“染上艾滋病！”、“呸！”、“你们这种人都该去死！”、“这是精神病，得治！”……

暴露在一张张充满厌恶的脸孔前，冰冷的言语鞭笞着我。我拼命的想要将自己掩藏起来，却无处可遁，只能奋力挣扎着。

终于，我从梦境中惊醒，脊背上贴着被汗水浸透的衣裳。

高三开始时还是盛夏，而不知不觉中秋天就已经来临了。晚自习结束后，学生们的吵嚷打破了夜晚的寂静。男孩告诉我老师找他有些事情，问我能不能等他一会儿。

对上男孩询问的眼神，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又过了半晌我才找回自己平时的声音：“Sorry啊，我今天回家还有点事情，不能和你一块走了。”

男孩也没起疑，笑了笑说没关系，紧接着又开始催促我：“那你赶快回去吧，别把你的事情耽误了。”

我愣愣的立在他面前，却没有勇气看他一眼，像一个做了错事又撒谎的孩子。好半天，我才硬生生地挤出一句：“你一个人回去注意安全。”我落荒而逃。

“哟！今儿个怎么没看见你跟你小男朋友一块走啊？”

同学的声音带着三分疑问、七分调笑，在我猝不及防时炸响在耳中，更显得满含讥讽。而周围几个相熟的同学一下子爆发的哄笑，更让我内心感到无比压抑。

如此，我也不敢发作，只得强装冷静：“去你的，什么小男朋友，我又不是同性恋。哪像你成天净想着这些，gay里gay气的。”又是一阵哄笑，我只得加快了脚步，不去听身后传来的声音。

“人家哪就跟个死gay一样了，净瞎说。”捏细了嗓子，兰花指。

“哎，你行了，恶心死了。”哄笑。

……

我至今无法忘记那个初秋的夜晚。回到家后，我不断对自己说，我不是同性恋。

可梦境中，谁也无法掩饰真实的自己。

春意无边的梦境，大抵是不能算作噩梦的，至少在梦境中我感受到的是许久不曾有的放松和快意。不必再压抑自己，只需享受这旖旎的时光。梦境里，激情之余，我把男孩拥进怀里，轻抚着他的脸颊。

醒来。感受着初秋夜晚的凉意，却发现自己孤身一人，被褥上湿凉黏滑一片，我意识到生活才是噩梦的源泉。

惶恐，不知所措，似乎还有什么呼之欲出。我拼命的想要寻找到出路，殊不知，躲藏在自己内心的柜子里，前后左右都是噩梦。

秋天的雨下得不紧不慢，雨滴在静寂中落下，落寞的凉意便像墨汁滴在宣纸上一般，缓缓地晕染开来。

周末难得的半天假期。我正走向教学楼的门口，男孩从我身后赶上来，像往常的许多个日子里一样，轻轻抓住了我的手。

雨天里，男孩的手有些凉。指腹相贴的触感传至心头，使那些温暖的回忆在我脑中重现。想反握住他的手，想把他拥入怀中，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可心头的暖流此时却让我恐慌，回忆仿佛在灼烧着我的大脑。

我不是同性恋。

惊惧、不安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回响，这声音夹杂在一片嘈杂的咒骂中，压得我无法喘息。而那微凉的触感，此时也仿佛化作了烧红的烙铁，激起炽烈的疼痛。

我挣开了男孩的手。

我至今难以忘记男孩疑惑和受伤的眼神。他强笑道：“你怎么了，今天不开心吗？”

我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看着他的眼睛的我什么也说不出口，于是别开头去。

“以后…别再这样了。”生硬、无力。

“怎么了么，今天不是也都和往常一样吗？”

“我是说…这种太亲密的动作还是别有了吧。明明不是，却还搞得跟同性恋似的。”颤抖，强作镇定。

几秒钟的静默。

“好。”

我讶然回头，对上男孩漾满雾气的双眼。他双手紧握着，半缩在外套的袖子里。他看着我，平缓的语气带着安慰，轻声对我说：“好啦，我知道了，不会再这样啦。难得有半天的假，就别在这愣着了。一起走吧，好吗？”

一层秋雨一层凉。雨就这样簌簌地下着，平静、落寞。秋雨打在操场边梧桐树的叶子上，梧桐叶黄了，梧桐叶落了。我和男孩在雨中并排走着，将要在某处分开，去往不同的终点。昏暗的天空下，两个人，两把伞，默默无言，中间隔了一道雨帘。

高三忙碌的生活让我没有空闲去思考未来。男孩和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这减轻了我的不安：既不必因为太近而恐慌，也不必因为太远而愧疚。只是当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担心他和我保持太过遥远的距离，远不只是因为会觉得自己伤害了他而愧疚，还有的是因为自己对男孩无尽的想往。

可当我得知高考录取结果，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在被他人的祝贺所淹没时，我独自一人沉浸在迷惘之中。

填报志愿那天，我曾问过男孩的第一志愿，他笑着说，你猜。印象里男孩理想的大学就在本市，以他的分数也是足够的。临毕业的时候我还常常想，以后或许不在同一所学校了，但在同一个城市中，也能够常常相见吧。可直到录取结果公布那天我才知道，男孩选择了与我相去三千里的远方。

我想见男孩一面，他不应；想在毕业的聚餐上叫住他，他也躲开了；想要问他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知道这一切的答案。原来自己早已亲手将两人相交的生活，硬生生切成了两条平行线。

我还曾想自我安慰说自己不是同性恋，却如何也开不了口了。

一整个暑假我都没有再见到男孩，也没能和他好好地说上一句话，从初遇以来，我从未与男孩如此彻底地分开如此之久。后来我辗转打听，才从一名同学口中得知了男孩离开的日期。

那一天，我赶在第一班火车发出前就来到了火车站。那天天色阴沉，初抵时，天还未明。我一个人站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迷茫的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那一天，我在火车站前站了一整天，由着欲雨的天幕云层越积越厚、天光愈发黯淡。空气里充斥着水汽，水汽相互挤压着，让人一阵胸闷。大概是担心下雨吧，人们都脚步急切，只有我一个静默地站在原地。

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有人从这里踏入这座城市，用或好奇，或漠然，或欣喜，或不耐的眼光打量着这座城市，迈开不同的脚步，开始不同的旅程。也有人从这里离开这座城市。也许他只是短暂的离开，一天后，一年后，或是十年后，他还将回到这里，因为这座城市里还有他牵挂的东西；也许他本就只是这座城市里的过客，或许他还会几次来到这里，但他终将离去；再也许，他对这座城市已经无牵无挂了，于是他抛弃了这里，一生都不再回来。

“轰隆隆”，傍晚时分，雷声乍起，惊动了云层。层叠的乌云仿佛万仞高山，于一息之间忽然崩塌散落。大雨，倾盆而下。黑沉的云被疾风撕扯，将大粒的雨滴无情地甩向地面，溅起一片片破碎的水花。

人群中有人撑开伞，没有伞的就拿什么东西遮住头顶，向避雨处跑去，我却依旧静默的站立在原地。风声和着雨水抽打在我身上，我却毫无知觉。

那一天，我看着成千上万的人从这里离开这座城市，竟终究还是没能送一送我想见的人。感受着一如当年盛夏的骤雨，我的思绪依稀回到了和男孩初遇时。心里怀着没有边际的妄想，我盼望着男孩会撑着一把伞出现在我面前。

可终究只有风雨如晦，在我的脸上划下泪痕。

秋天的园子美不胜收。银杏树的叶子都黄了，远远看去金黄的一簇簇，沿着道路的两边铺展开去。秋雨缠绵时，扇子形的黄叶会静静地飘落。

和男孩分别已逾三月，我每每还是会想起他的笑颜，会偶尔在书本上描画出记忆中他的身影，会想要知道三千里外的他过得如何，是否还会像曾经那样笑的温暖可爱。

自习室里十分安静。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在笔记本电脑上写下一个故事：

我……

我是一个同性恋。

我喜欢上了一个男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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