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神秘柜子。

作者 | 哈里叔叔

制作 | 小鱼

“我觉得在一个健康和开放的社会里面，不应该有任何事情，它明明是客观存在，却有必要大家都对它视而不见的。”这是马东在《走近同性恋》专题节目做的结束语。[1]据说此专题于2000年12月20日在湖南卫视的《有话好说》播放完毕后，遭广电总局封杀而停播。然而早在1990年5月17日，世界卫生组织就在修改后的国际疾病分类手册（ICD-10）之精神与行为障碍分类中将同性恋从原有的成人人格与行为障碍的名单上删除。好消息是，在《走近同性恋》播出四个月后，2001年4月，我国出版的《精神疾病分类与诊断标准第三版》，也把同性恋从性变态条目中取消。

“我们总得给那些爸爸妈妈看看，你出了柜不会死掉，不是每一个出了柜的人都被社会逼到阴暗的角落去最后没有路可以走。我能够做到的唯一一件事，只是证明给那些担心的爸爸妈妈看就是，我们并不是妖怪。我们可以很好地活在这里。”蔡康永在2015年7月11日的《奇葩说》上声泪俱下地讲出这段话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到两个月后，他的这段话伴随着这一期的《奇葩说》被整期下架。网传原因为：嘉宾对非正常的性关系持同情态度，挑战了传统道德观和价值观。

早在2012年7月13日，中国网络视听节目服务协会（以下简称“视听协会”）便通过了《网络剧、微电影等网络视听节目内容审核通则》，该通则首次将“同性恋”同乱伦、性变态、性侵犯与性虐待并列为“表现和展示非正常性关系的内容”予以禁止。在此之前的06年版的《电影审查规定》与01年版的《电影管理条例》均未明确地禁止“同性恋”题材，而是以“危害社会公德，诋毁民族优秀文化”或“夹杂庸俗低级内容”等弹性条例对相关题材电影予以禁止或删剪。

视听协会成立于2011年8月19日，它是民政部批准成立的国家一级协会，是我国网络视听节目服务领域唯一的国家级行业性组织，也是我国互联网领域规模最大的行业协会之一。现有会员单位604家，包括中央电台、国际台、中央电视台等广电播出机构，人民网、新华网、中国网等重点新闻网站，搜狐网、腾讯网、网易网、优酷网、爱奇艺等门户网站及视频网站，中影集团、光线传媒等节目内容制作机构。其影响力可见一斑。

2016年2月，耽美热播网剧《上瘾》被禁，此前为通过审核，该剧已删掉了全部的同性亲吻镜头。2017年在大陆首播的翻拍自日本同名电视剧的《深夜食堂》，修改了原剧主要角色小寿叔的LGBT属性。院线很少引进优秀的同性恋题材电影，几乎没有电视台、视频网站收购优秀同志电视剧的播放权，而网络流通的资源，又极易由于版权的原因被下架。无论是电视、电影院还是网络，都成为同性恋题材的禁区。

2017年6月30日，视听协会在《网络剧、微电影等网络视听节目内容审核通则》的基础上修订完成《网络视听节目内容审核通则》（以下简称“通则”）。新版通则依然将“同性恋”定义为与乱伦、性变态、性侵犯等并列的“非正常性关系”内容，还增添了字幕审核等多项新的规定。[3]

新版通则一经出台就在LGBT群体中引起广泛热议，由于国内LGBT群体维权意识的觉醒，视听协会在通则中体现的对LGBT群体的歧视条例愈加引发LGBT人群的不满。

新版通则公开的一周后，2017年7月5日，红狐妈妈等三名热心性少数权益的同志妈妈觉得有必要去相关单位进行沟通，让政策制订者听到同志及家人的声音。于是，她们从江苏昆山、重庆和北京出发，带着几百位同志家长的嘱托，来到北京的几家单位，表达了同志家长们的诉求。[4]

几位母亲按照网上搜到的协会地址找到位于隐秘大院里的协会总部。保安拦住了她们，要求需要有拜访单位的人出来接应。然而这样一个具有强大影响力的国家一级协会，办公室电话一直没人接听，也没有接访会客的部门。

妈妈们于是向一位路过的在协会内部工作的中年女士询问能否向协会领导反应一下关于通则的一些诉求。这位女性一愣，说：“我去看看。” 她在走廊尽头的两间办公室进进出出，然后走过来，态度温和地说：“今天领导不在，你们写个诉求的内容，我给领导汇报一下，你们留下电话和姓名。”然后帮妈妈们取来纸和笔。

通过聊天，妈妈们得知协会的上级领导很多，像“国办、广电总局”都是。妈妈们诉说自己的来意，女士说自己已经猜到了。“这个其实不关你们什么事，也不影响你们的生活” 那位女士说。

“怎么会没有影响呢？我们的孩子也是遵纪守法的公民，他们在自己的岗位上兢兢业业地工作，为国家为社会创造价值。同性恋早已在国际与国内去病化，然而这个通则却把同性恋这一性取向与乱伦、性变态与性侵犯混为一谈，使得我的孩子不能观看与其性取向相符的优秀视听作品，这对我们的同性恋孩子太不公平了！” 红狐妈妈说。

妈妈们按要求写下三个人姓名和手机号，并留下同性恋亲友会家长志愿者的公开信和其中一位母亲私人写给协会的信。那位女士非常诚恳地说：“我明白同性恋群体的处境与诉求，我也是从德国留学回来的。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们，我一定会转交给领导。”

在妈妈们临走时，女士叮嘱道“你们别来了，下次千万别来了。”然后，两位保安把母亲们“护送”出大门。

然而协会的领导至今也没有任何回应。

图 1 从左到右依次为 红狐妈妈 潘妈妈 从容妈妈

在同志母亲们奔波的同时，LGBT群体本身也在用法律的武器为自己维权。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信息公开条例》的规定，“主管单位在履行监管职责的过程中获取和形成的资料文件属政府应该依法公开的政府信息”，广电总局是视听协会的主管单位，因此广电总局有义务监管视听协会并将监管过程中获得的信息予以公开。呆小五向广电总局相关部门申请了政府信息公开。希望了解诸如中国网络视听节目服务协会是否具有法人资格、通则将同性恋界定为“渲染淫秽色情和低级庸俗趣味”的法律政策依据等信息。

图 2 呆小五向广电总局提交的政府信息公开申请表

然而广电总局在回复中一方面以《通则》为协会制定，不属于自己的答复范围为由拒绝公开通则的制定程序，另一方面以涉及协会的第三方秘密为由明确拒绝透露在对视听协会的机构审查过程中获取的资料文件，甚至明确表示没有收到协会2016年获捐赠与资助的使用情况。

图3 广电总局对呆小五申请“政府信息公开”的答复

广电一方面把责任都推给了自己所监管的视听协会，另一方面又不采取任何监管措施的举动，让呆小五很不解。于是呆小五又申请行政复议。在长达数月的拉锯战之后，2017年11月10日，小五终于收到了广电总局的《行政复议决定书》，然而决定书维持原决定。

图 4 广电总局的《行政复议决定书》维持原决定

呆小五对广电总局的处理结果很不满，决定起诉广电总局。

“为什么是你呢？”有人问小五，“中国的LGBT人群那么多，比你有影响力的大有人在，为什么是你起诉广电呢？你不怕枪打出头鸟吗？”

“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小五反问道，“这次状告的是国家行政机关，因此很多本身在体制内或有家人在体制内工作的个人或团体，可能顾虑会多一些，而我不在体制内工作，我的父母也都是农民，不会受案件太多影响；还有一些同志尚且还没有出柜，如果个人信息被媒体公开的话，可能会令他们向家人与社会被动出柜，而我的出柜得到了家人的包容，他们给了我莫大的支持，这才是最重要的。既然我能做这件事情，我为什么不去做呢？”

呆小五并不是第一个由于同性恋议题起诉国家行政机关的人。早在2015年9月，同性恋导演范坡坡曾将广电总局告上法庭，原因是其拍摄的纪录片《彩虹伴我心》于2014年12月在视频网站全部下架。据相关视频网站称，是广电总局的文件通知删除该纪录片，而在范坡坡联系广电总局后得到回复称并不存在屏蔽纪录片的情况。双方说法不一致，导演范坡坡将广电总局告上了法庭，该案一审判决认定广电总局的公开回复涉嫌违法，但同时驳回了范坡坡的其他诉讼请求。诉讼结束后，视频网站依然屏蔽着范坡坡的这部纪录片[5]。

2016年，唐向前律师参加了义派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交流会活动。这个交流会每年都会以一个公益或环保的议题展开讨论。因为这种公益诉讼几乎没有什么收益，愿意参加这种交流会的律师不多，所以交流会的规模并不大，每次只会有一二十人参加。从13年的控烟议题开始，唐向前律师每年都会尽量抽出时间参加交流会。

16年的交流会主题是“LGBT”，由代理过“秋白诉教育部案”、“范坡坡诉广电总局案”的代理律师王振宇主持，还请来了几位国内的同志运动先锋进行案例的分享与交流。唐向前律师本身是一名异性恋，在此之前对LGBT群体一无所知。正是因为这次讨论会，让他第一次接触到LGBT群体，了解到有关LGBT群体的一些常识以及他们面临的困境。

2017年11月底，一位叫呆小五的同志经人介绍联系到唐律师。在近半年时间里，呆小五经申请政府信息公开申请与行政复议后，对答复内容不满意，现在决定起诉广电总局。

小五最开始的时候是想直接起诉《通则》歧视LGBT群体，要求广电总局或协会对通则进行修改。但这个思路被唐律师否定了。

“如果直接就歧视问题起诉的话，有可能连案都立不了。” 唐律师说，“因为《通则》并不是广电总局这一行政机关直接制定的行政法规或法律，而是由中国网络视听节目服务协会这一第三方社团制定的行业规则，因此《通则》并不属于《行政诉讼法》的诉讼范围，就不能以《通则》的歧视条例为由状告广电总局。另一方面，如果要以歧视的名义起诉第三方协会的话，必须要证明协会对某个主体的利益产生了实质性的损害。视听协会作为一个行业协会，本身并不具有执法权，通则本质上也没有任何法律效力，因此起诉视听协会更难以立案。”

跟律师讨论后，呆小五明白了，因为有广电的背书，视听协会可以狐假虎威地吸纳大陆各大媒体作为会员，会员“自愿”遵守其制定的通则，这使得通则虽然是一部行业规则，却有着近乎法规的影响力，同时又巧妙地躲避了被行政诉讼的可能，成为法律上无懈可击的存在。

直接起诉《通则》不可能被立案，唐律师与呆小五只能另辟蹊径。唐律师发现从广电给小五仅有的回复看来，官方制定的行业规则要么是秘密，要么不归广电管，要么不存在。他认为，作为制定《通则》的中国网络视听节目服务协会的业务主管单位，广电总局的回复不光是敷衍，而且有明显的懒政痕迹，是涉嫌违法的。

经过慎重的考虑后，唐律师和呆小五向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诉讼，起诉广电总局有关通则的《信息公开告知书》与《行政复议书》涉嫌违法，要求广电总局限期重新作出信息公开告知。这是呆小五第一次起诉国家行政机关，也是唐向前律师第一次代理行政诉讼案。在此之前，唐向前律师主要代理劳动纠纷方面的案件。

2018年1月3日，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宣布立案。

开庭日期确定在2018年2月23日上午9:30。由于法院的传票下达时间较晚，开庭又正好是春运期，票务紧张，呆小五本人没能来到庭审现场。但是通过各种渠道得知该案件的LGBT组织与个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旁听这一有代表性的庭审。

早上七点，便有支持者络绎不绝地前来。他们通过各种途径了解到本案，纷纷来到现场声援。一些支持者自发地穿着印有“我要看同性恋电影”的T恤，在一起合影留念。三位之前拜访视听协会的同志母亲及同性恋亲友会的其他同志家长们也来到现场支持。因为彩虹旗，原本互不理解的人互相走进彼此，原本互不相识的人被紧紧联系到一起。

本次开庭，被告方广电总局共1名律师、1名职员出席；涉事的协会作为第三方有1名律师出席。庭审现场座无虚席，甚至有支持者由于法庭的旁听席位不足不得不在场外凛冽的寒风中等待结果。虽然本案的原告没有来到现场，但旁听席里的每一个人都与案件息息相关。

庭审过程中，广电总局全程以保护第三方协会的商业机密与个人隐私为由主张不予公开通则的制定流程与协会组成信息是符合规定的，对把同性恋列为非正常性关系的依据闭口不谈。广电总局与第三方协会甚至就“协会2016年的捐款情况是否体现在工作报告中”的说法前后不一，自相矛盾。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庭审，本案第一次开庭已有结果：择日宣判。

图5 广电总局对本案的行政答辩状

“这个案子能不能赢其实并不重要，它能够立案，提高社会对LGBT人群的关注，并展开对通则的讨论，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呆小五说，“目前案件的影响力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

庭审结束后，有网友质疑这个案件控诉的是广电总局的回复违法，即使胜诉，也只是责令总局重新答复而已，并没有消除通则的歧视条例。本质上并没有达到为LGBT人士平权的效果。

图 6 微博“同志之声”对本案跟进报道下的留言

来源：https://weibo.com/1664065962/G4t2ADCri?filter=hot&root_comment_id=0&type=comment#_rnd1522382265177

面对质疑，唐律师解释道：“权益的争取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每场战役都是靠一次次的冲锋才能取得胜利。仅靠一个案子可能很难对现有政策产生任何影响，但每一次类似的起诉，都能增加少数群体在这个社会的能见度，让社会抛除成见，重新审视这个群体。从这个角度讲，每个案子都在运动的进程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是如果什么都不做，就一定不会有任何进展。”

图 7 唐律师接受记者采访

参考资料：

[ 1] 走近同性恋：

https://www.jianshu.com/p/17676157a937

[2] 红狐妈妈 | 10年艰难的改变:

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jM5NDI0NDQ4MA==&mid=207621959&idx=1&sn=db1dfca3e91abaf92d55fb35c88fe9ad&mpshare=1&scene=1&srcid=0729L7q2jWI5eFwz2iazNCxO&pass_ticket=7cxWMM%2B3Un7WRVLl2DzBUievcTCQTWqfIY2v35LrjOWEhf%2FxhbtIQenZXbvKGlFS#rd

[3] 网络视听节目内容审核通则:

https://baike.baidu.com/item/%E7%BD%91%E7%BB%9C%E8%A7%86%E5%90%AC%E8%8A%82%E7%9B%AE%E5%86%85%E5%AE%B9%E5%AE%A1%E6%A0%B8%E9%80%9A%E5%88%99/21508108?fr=aladdin

[4] 同志妈妈进京，网络视听协会“领导没在”：

https://mp.weixin.qq.com/s/MgJuBFEwvV1wswNfOxb8SQ?dt_ref=02B380E3F459AA448E530105625086E9A77C7CC8181139C37C1C2CE235078484C328538BD5B0618D&dt_dapp=1&dt_ref=02B380E3F459AA448E530105625086E91195684E56F41F43B05736AA2FDB8736&dt_dapp=1&dt_ref=02B380E3F459AA448E530105625086E91195684E56F41F43B05736AA2FDB8736&dt_dapp=1&dt_ref=02B380E3F459AA448E530105625086E91195684E56F41F43B05736AA2FDB8736&dt_dapp=1

[5] 同性恋题材纪录片被下架 导演起诉广电总局胜诉创历史：

http://news.ifeng.com/a/20151225/46838553_0.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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