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割礼

湘子 ColorsWorld 2017-01-04

小说改编于生活,但生活远比小说更残酷。


这里是神秘柜子。

作者 | 湘子

编辑 | 绿松石

排版 | 毛毛


他失败了。又一次。

她无法抑制这一念头从自己脑子里冒出来。此时的她平躺在床上,双腿分开。她想她应该闭紧双眼,保持面无表情,但又要做出一点点对眼前所发生事情不解和惊慌的神色,再带上少许少女的天真和圣母的纯洁。嗯,应当混合出这样一副表情,她想,这样才不会被揍。

可是看到眼前的景象——骑在身上的男人,手里捧着那根黑而粗却一点点疲软下去的棒状物,同样黑的脸上写满韫怒——她还是忍不住转过脸,把头埋在臂弯里,极轻极轻地笑了出来。

这是结婚以来的第三夜。他仍然没能进入她体内。


两个月后,按照这一带所有婚后女人的时间表,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同样,根据这一带所有女人的传统,

怀孕并不能使她免于劳动。所以这一天,她和同村的几个女人一起,坐在自家房门口掰玉米。

掰玉米的时候总免不了要闲聊。众人叽叽喳喳时,田埂上远远走来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半老女人,腋下夹着一件半旧的白大褂,手里提着一个白色小药箱。到近一些的地方,女人向她们招手问好,这一群中有好几个认得她的,也都笑着向这女人挥挥手。末了——也许是她的错觉——这女人的笑容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秒,带着半是探询半是关切的神情,接着就提着小药箱走进远处一户人家中了。

她当然知道这女人为什么要多看她一眼——如果她看的确实是她的话。婚后第五天的晚上,她正为今晚又要经受的疼痛和尴尬发愁,丈夫突然朝她大吼一声,接着一拍桌子走出家门。不记得过了多久,他领回来一个戴黑色头纱的半老女人——正是刚才所见的这一位。这女人穿上白大褂,点起一只蜡烛,让她脱下裤子躺平,拿一把又扁又锋利的刀在烛火上过了过,就对着她下体的小孔切了下去。她疼得几乎昏死过去,丈夫死死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叫出声。后来就着烛光,她隐约看见丈夫面无表情地向女人道谢并将几张一先令钞票放在女人手心。女人又披上黑头纱,悄然消失在夜的黑幕中。

那晚的情形倒与今天不同,她这样想到,毕竟丈夫因为顶不破她的小孔而求助医师切开可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事,所以做起来也需要在黑夜的掩护下机密地进行。今天不一样。今天那女人走在阳光下,是去割掉一户人家十岁女儿的阴唇,在她的下体造出一个小孔;是为他们一家送去骄傲与荣耀。

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她又一次见到了那穿金丝边眼镜女人:她的白大褂似乎又旧了些,还沾上不少黄色的土。

医师是来为她扩大下体那个小孔的:虽然在这许多次和丈夫的交合之后,那个孔已扩大了不少,可对分娩来说仍然不够。医师看了看她布满伤疤的阴道口,叹了口气,仍是把刀过火,下刀。

有了上次的经历,她这回已有了心理准备。为腹中胎儿着想,她硬是忍住了挣扎。疼痛感又一次锐利地袭来,继而密密麻麻蔓延到全身。她感到被这疼痛包裹,几近窒息。无非是旧伤上再添新伤,反正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动刀,新伤总会变成旧伤;那么就是旧伤上再添旧伤,这样一个旧伤和十个旧伤也没什么区别,反正已经有那么多了也不在乎再来一个,她这样安慰自己。

她的头一胎是个女孩。

女孩自然不如男孩那么好,不过女孩长大可以帮助家里干活,而且反正她也还要再生,不愁没有男孩,所以丈夫对她倒没有特别的责怪;只按照这一带传统,在她产后十天请了白大褂医师来,将她四个月前被切开的下体,再次比着原来的针眼缝好,仅留下一个和从前一般大小的孔洞。

她很喜欢她的孩子:黑黑的小脸,眼睛很大。她常常把孩子裹起来背在身上去干农活,休息的时候就解开衣襟,露出下垂的乳房喂养这个小东西。小东西有时要尿尿,她就随便地抱起她的两条腿,嘴里「哦~哦~」地哄着,让那几滴清亮的露珠从两片粉嫩的花瓣间滚落。露珠滴在干涸的土地上,土地贪婪地攫取了花瓣向它呈上的供品。

她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这天她带着孩子到河边洗澡——这地方的人们是不怎么洗澡的——孩子歪着头,看看她,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下,问她:「妈妈,为什么我们的下面不一样?」

问出这个问题的孩子现在已经五岁。她此时又怀着孕,却早已不复有初为人母的激动。

她看着赤身裸体笑得天真的孩子,又探着脖子艰难地越过肚子看了看自己的下面(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切切补补,很少再关注那里的样子)。是啊,怎么可能一样呢?女儿下面的那两瓣,自自然然地垂着,泛着娇嫩的红色,而她——她的下面是平平的一块,皮肤在历经与粗糙布料多年的摩擦后翻着白色皮屑;正中间是一条蜿蜒着的两吋来长的红色伤疤和用来缝合的黑线留下的痕迹——可以看得出有些针眼是被不止一次地穿过了。整个伤疤恰似一条丑陋的蜈蚣,面目狰狞地横在她的私密处;这是大地的伤痕。

她惨然一笑:该怎样告诉妳,我的孩子。这是这片土地上每个女人的通行证,是她们家庭的荣誉和丈夫的尊严,是她们被捆绑双脚的无助和夜夜的疼痛。

我的孩子,我要保护妳。我发誓我不再让妳受这阉割之苦。

她不是不知道为了实现这个誓言需要付出的代价。首先就是丈夫。丈夫听她提起这个决定后,一把拎起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摔,又抄来一根碗口粗的木棒揍她——揍的是上背部和腿,毕竟不能把肚子打坏了。揍完了她又要打女儿。她拉过吓得半死的女儿,把她护在胸前,跪在地上弓起背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打击。

终于,丈夫打累了。她依旧是态度坚决。看样子我现在不同意这婆娘能死在我面前,丈夫暗想,那可太不划算了,她还没给我生几个娃,死掉再娶又要花一大笔钱,不如暂且依她算了。况且前一阵听那谁说国家不准割了,虽然这消息也没个准儿,但一定不割的话,也总归是有个说头。于是丈夫算是暂时妥协了。

她不愿意给女儿行割礼的事渐渐在村子里传开,甚至传到几个村子之外的娘家人耳中。虽说出嫁的女儿照例是不该管的,她二姐在一次经过村口时还是拉住她,责怪她这样做是给全家人丢脸。她敷衍过姐姐,心想和娘家人反正隔得远,大不了少些往来就是。

她和女儿(这时候七岁了)扛着水缸在路上走的时候,常有三五结伴的女人在身后指指点点,有的还拉过她们小小的孩子,好像在告诫什么。男人则一律用混杂着憎恶和色情的眼神不怀好意地打量女儿,捎带也打量着她。有次遇到那个穿白大褂戴金丝边眼镜的医师从邻居家走出来,和蔼地问她:「真的想好不做了么?这样小丫头会嫁不出去啊。」她抿嘴笑笑,摇摇头。那医师又俯下身,摸摸小女孩的头:「妳将来要不要嫁人?」小女孩躲在妈妈身后,天真地回答:「他们都对我不好,只有妈妈对我好,我不要嫁人,要一直跟着妈妈。」

孩子啊,只要妳快乐,妈妈愿意为妳承受一切冷眼、辱骂和棍棒。

又过了两年。邻居家比她的孩子大几岁的女儿,这时候要出嫁了。自从为女儿决定不做割礼之后女儿就遭到村中伙伴的疏远,只有邻居这个女孩子还愿意与她一起干活,所以近来女儿也常常去她家陪她。

这天女儿脸色阴沉地从邻居家回来。她前几天就注意到女儿情绪不太对劲,于是拉住女儿,问怎么了。

「……我要做割礼。」沉默半晌,女儿冒出一句话。

她惊愕了,几乎不能理解女儿接下来说的话。

「妳知道这几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从前的朋友都不理我,女生躲着我,男生往我身上扔土块,四五十岁的老男人摸我的屁股,爸爸打我,阿妈和大姨不认我……这一切都是因为妳說不要割礼!为什么妳要来为我做决定,为什么你要把我变成一个没人要的脏女人!」

「邻居家姐姐的丈夫,又高又有钱……为什么我以后就不能嫁人,不能好好过活?妳凭什么把我留在妳身边?是为了想要我多帮你干活,还是帮你再带几个小孩,还是多挨爸爸几顿揍?」

「姐姐和医生都告诉我,割礼根本就不痛,轻轻弄一下就完了。妳偏要说得那么夸张,我看妳根本就是个胆小鬼!我恨你!我要做割礼!」

女儿一口气对她吼出这些话,眼泪鼻涕一齐下来,嚎啕着跑出了家门。她仍然呆立在原地,似乎不太相信刚才那个爆发的人是她的女儿。

很远的地方传来粗犷的歌声。那是村民在庆祝邻居家女儿出嫁了。

「现在的条件和妳那会儿不同啦,特别干净卫生,手术刀片都是一次性的,针和缝线也都是新发的货。妳实在担心安全,也可以上我的诊所来做呀……」

戴金丝边眼镜的女人耐心地劝她。

「别倔了,割礼是我们的传统,我们这些女人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又有哪个真的扛不住了呢?要是一个个都像妳一样要死要活的,那谁去放羊,谁去打谷,谁去奶孩子呢?男人喜欢,我们就这样干;这也是为了以后生活能好点儿,不是么?」

她的眼睛向竖在门边的木棍溜了一溜。

「妳要真不给孩子做割礼,妳让她以后怎么活?还真一辈子不嫁人啦?就算妳活着的她时候跟着妳,妳死了,她还能留在家里么?妳想想,现在村里人就对她指指点点了,再过几年,别人又要怎么说她?」

她的眼睛又向不远处蹲在一起掰玉米的女人们溜了一溜。

「明年她就十岁了,正是割礼的时候。抓紧时间做了吧,再给她找个好婆家。妳肯定也不想让她以后恨妳。」

她的眼睛停留在赶着羊群的女儿身上。

良久,她艰难地点了点头。

她妥协之后家里的日子好过了很多。丈夫每天心情愉悦地哼着小曲儿,女儿和从前的玩伴又开始结伴而行;她们家又恢复了在村子里的地位。

只是,她脸上那种旧日里常浮现出的坚毅神情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挂不住的疲惫和麻木。当然,比起实实在在的生活来说,这微不足道。

女儿十岁了。她和丈夫开始张罗起给女儿行割礼的事:医师当然还是请那个「金丝边眼镜」;捆绑手脚的布条,她偏执地不肯用家里的旧布,要用新布——丈夫素知他这妻子古怪,又想反正今后也还用得上,便依她了;她也不愿意用树枝插入伤口,竟然从集市上弄到一双中国劳工吃饭用的筷子;末了,生蛋和药草也被她搜集到了。

准备这一切的时候,她把自己弄得非常忙碌,这样就不需要想其它。所以她只是隐隐约约听说,邻居家那个一年前出嫁的女孩在一个晚上逃了回来,之后又离开家跑到不知在哪里的一个什么学校;原因似乎是恨家人把她卖给了一个每天打她的男人。

女儿的割礼,要开始了。

医师兑现了她的许诺,带着一套比较新的刀具和白大褂来到她的家中;据她说这是前几天上头刚发下来的,先给她们家得了便宜。女儿平躺在床上,脱去裙子分开双腿,胳膊向前伸着被绑住。邻居中也来了几个女人坐在一边,想在她挣扎的时候按住她的上身和双腿。

女儿微微颤抖着,咬着发白的嘴唇,紧闭双眼,竭力保持平静。

医师抽出刀,在点好的蜡烛的火焰上过一过,埋下头迅速地切了下去。

「哇————」女儿一声惨叫。

医师用手提起那两片肉,把它们丢进一个盘子里,让在场最老的女人看一看。老女人点点头,意思是切完全了。于是医师拿出针和线,过过火,打算缝合。

「啊啊——痛——我不要——」女儿锐声叫着,那是她在女儿身上从未听过的声音。女儿的身体开始抖动,四肢想要挣扎。抱着她双腿的邻居见状赶紧使了把劲,好不容易压住了。

医师还在埋头工作着,垫在女儿身下的旧布料已经被血浸透了,女儿的手腕呈现出一道道紫红的印痕。 「求求你们——停止——求——」女儿边哭泣,边喘息,哀求着这群人不要再继续。

她觉得无法忍受女儿的哭泣。她想一走了之。可她不能离开这间屋子;她是这神圣仪式的见证人,她还得帮忙按着她女儿的肩膀。

医师终于缝好了线,并在末端几毫米的地方插上那根筷子(「啊——」女儿又一次惊呼,倒抽一口气昏死了过去)。最后,在血迹斑斑的缝线处敷好由生鸡蛋和药草拌成的膏药,用新布条绑好手术者的腿,割礼就算完成了。

她感到如释重负。送医师出门的时候,她还听见房里传来从昏死中醒过来的女儿的哀嚎。这哀嚎曾经从童年的她的身体中迸发,如今又来到了女儿身上。这哀嚎根植于这片土地上每一个女人的记忆深处,是悲鸣,是呐喊,是永恒的传统。

十一

六周后,女儿的伤口愈合了。现在这个年轻女孩子的下体也趴着一条蜈蚣了——大地又添了一条新疤痕。丈夫开始张罗着给女儿寻找婆家。她也又怀孕了。

又过了六个月,她接受了新一轮的阴道切开手术。女儿的婆家找好了,彩礼嫁妆谈得很妥帖,只等女儿满十四岁就可以过门。

她时常地坐在家门口掰玉米,掰着掰着,就停下来摸摸自己的肚皮。不知道这一次是男孩还是女孩呢。如果是男孩,他会幸福地长大,去学校和工厂里谋得一个位置,攒下积蓄,长到二三十岁时娶一个老婆,用自己的棍儿顶开那女人的小洞,生下几个孩子,打老婆。如果是女孩,她会悲惨地长大,到十岁时被切掉一部分下体,缝合,只给留下一个小洞,每个月腹痛,十四岁被父母收下彩礼卖给比自己大十来岁的男人,新婚之夜被顶破小洞,夜夜忍受疼痛,怀孕,切开,生子,缝合,这样反复五六次,再看着自己的女儿被切割,再把自己的女儿卖给别人… …

她又一次对这个家、这村庄、这龟裂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感到无法忍受。然而正如一个厌倦空气的人无法停止呼吸。这是传统啊,轮回无法逃脱的传统。

逃?她突然想到邻居家的女儿。自从再次离家之后邻居便不再提起她的名字。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找到了那所学校,真的逃了出去?她离开这村子,真的可以活下去吗?她是怎么离开的来着,是搭汽车,还是靠双脚?邻居家女儿的出走好像一团雾气漂浮在她心头,她看不清那是什么样貌,可是却模模糊糊地愿意相信这一团没有被泥土吸走水分的东西。

真的受够了。即使出门就是未知,是消灭,也比困在这里一次次循环要好。

我-要-逃。

她的眼前又浮现出新婚那晚,她的丈夫咬牙切齿地捧着那根一点点疲软下来的玩意儿的神情。她笑了。

十二

某个新月的夜晚,一个黑影从一户人家走了出来。那似乎是个女人,披着黑头纱,动作敏捷轻巧。她提着一包东西,熟练地走在田埂上。走到村口时黑影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走上了右边那条公路。

几个小时后,一个男人会拎着木棍,四处寻找她。男人身后会跟着那个金丝边眼镜穿白大褂的医师:在这一带,根据传统,逃婚女人的阴道,需要被再次缝合。


作者记

女性割礼(Female circumcision)又名「残割女性生殖器」(Female genital mutilation),是撒哈拉以南非洲、北非和中东的一种习俗。在割礼仪式中,未成年女孩(有些在出生后几天,有些到青春期以后)或者被切除阴蒂和阴蒂包皮,或者被割掉整个阴蒂和小阴唇,更甚者将大小阴唇全部切除,使阴道愈合,只用树枝等物插入伤口留下一个小孔排出尿液和经血,分娩前将小孔切开,分娩后(和离婚后)再将伤口缝合。

执行割礼的地区将割礼视为纯洁、端庄与美丽的象征,且认为割礼可以保证女性对丈夫的忠贞。男性则认为,口径小的孔洞有助于增加他们性交时的快感。一些男性在初次性交时无法靠自己的阴茎扩大洞口,便会用小刀切开或秘密寻求医师帮助(切开)。

小说改编于生活,但生活远比小说更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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