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见闻 | 我在印尼上了一堂LGBT社运课

榴莲 ColorsWorld 2016-11-07
这里是神秘柜子。


作者 | 榴莲
编辑 | 绿松石
制作 | 榴莲
插画 | 榴莲



椰树和白木楠的树影下是一簇簇赭石色的三层小楼,我们的那栋楼在印尼大学社会政治学部的清真寺旁边,是社会学系系猫最喜欢落下毛茸茸的爪子的地方。周一第一节的「社会运动」课,就在这里开始。


这门课一共有十九位大三学生,需要围成一圈讨论时,大家可以很方便地把椅子搬到一起来。之前的几周,Atek老师和我们分享了社会运动的结构性和文化性分析方法,我们还以小组为单位,做过印尼、中国和中东的社运案例分析。这节课,Atek老师要做LGBT(性少数群体)社运专题,还特别请来了印尼大学98级校友,研究法国文学与世界LGBT运动的Wisnu老师作为嘉宾。
课程一开始,Atek老师先带着我们总结Castells在《身份的权力》(The Power of Identity)中的重要概念:社会运动最重要的两个特征是 「身份权力」 「社会网络」 ;社会运动的定义本身没有「好/坏」「积极/消极」之分;现今社会运动的趋势伴随着性别与家庭政治的解构。这里的「身份/认同」又可以分为三类: 合法性身份 (legitimizing identity)、 抵抗性身份 (resistance identity)(被排斥/被污名化的身份)和 创设性身份 (project identity)(建构新的身份,重新定义该身份在社会的位置,以寻求社会结构的整体改变)。
接下来是Wisnu老师的专题演讲,内容为法国LGBT运动和平权发展史。幻灯片上首先出现了这样的年表——
2013年,法国同性婚姻正式合法化;
2012年,法国禁止针对性别性向的一切歧视;
2009年,法国成为世界上首个跨性别去病理化的国家;
1985年,法国即有反对性别性向歧视的法案;
1791年,法国即在第一次大革命中取消鸡奸法,确立同性性行为非罪化;
……
讲到这里,这位穿着深色短袖衫、戴着黑框眼镜的老师吐槽道:「现在的印尼,还不如以前的法国呢!」
然后是一些具体的介绍,比如如何取消同性与异性性行为之间的性自主年龄下限(age of consent)差异,Civil Solidarity Pact (PACS)如何使同性性行为得到承认,以及一份法国主要LGBT社运组织的简表。再然后是一组图集,有跑来法国参加骄傲游行的台湾同运组织,举着印有「WE BELIEVE IN LOVE」的对话泡泡板;有红白蓝三色的国旗装置,国旗里嵌入了多元家庭的小图标;有一对小哥深情热吻的特写,几名同学看到这张特写发出了嗤嗤的笑声……

最后两张却是印尼自己的反LGBT游行照片:两个人露出背影,黑色夹克衫上印着红白双色的文字:「NO LESBY, NO GAY, NO BISEXUAL, NO TRANSGENDER, ANTI LGBT」;一个带着黑墨镜的男子手举印有「同性恋恶心一幕」字样的A4纸,字样下面的照片表现了男同志们享受性爱,然后被「捉奸在床」。





Wisnu老师展示的印尼反同游行照片


我坐在第一排,回想起上课前一天早上,自己在茂物大清真寺等人时偶然听到了里面关于LGBT的宣讲。清真寺的大礼堂的瓷砖上坐满了人,其中还有不少戴着头巾的小女孩;一男一女两位阿訇在扩音器前阐述他们对于LGBT的理解:性取向不等于性行为,性行为可以受文化与宗教的影响与控制;现在有很多大学生成立LGBT平权组织,试图争取所谓的「基本人权」,但并不是所有这些「基本人权」都适合印尼国情,何况权利也一定伴随着义务。宣讲持续了大半个小时,最后以众人呼告「相信真主」结束。

在那场宣讲之前,我以为相对保守的宗教团体既然认为LGBT是禁忌,就不会探讨相关话题,仅仅会以「违反教义」一笔带过;但如今我发现 他们会跟进各种争议性热点,并开办专题讲座,以宗教的角度对这些热点加以详细解释。 面对全球平权运动的形势,这两位阿訇不再否认LGBT在印尼穆斯林中的存在,但依然要求LGBT穆斯林们以教义约束自己,严禁同性性行为;而在场的信徒们面对类似的热点问题,都能找到宗教视角下的解释,并以此为首要的评判标准。
而在印尼大学的这节课上,Wisnu老师同样提及了 LGBT穆斯林在身份转变中面临的矛盾 。一开始身为穆斯林,他们的自我认同是印尼社会的多数,但随着他们性别性向的自我认知逐步完善,他们发现自己成为了印尼社会的少数;这种重新建构本身就是一种创设性身份(project identity)的体现。

Wisnu老师的专题演讲结束后,Atek老师的第一句话就是:「为什么大家看到PPT上gay亲吻会发出怪声?大家要客观啊!」她接着说,尽管印尼现今依然普遍视LGBT身份为禁忌,但印尼同运也历史悠久,有很广的社会网络和国际支持(详情请阅读 《在巴厘岛下一场彩虹色的雪》 )——尽管我们也不知道,印尼的同性婚姻合法化何时才会有。





茂物大清真寺,戴头巾的小女孩


在分析LGBT社运时,Atek老师一直尝试着将课前的理论与案例联系起来。她指出,尽管Castells认为没有「好/坏」「积极/消极」的社会运动,但LGBT平权运动却常常被认为是「积极/消极」的。这与社会宗教环境有很大关系: 很多宗教都强调「神圣关系」,而一夫一妻有子女的家庭关系和人神关系一样,都被认为是「神圣关系」中的一种。 宗教之间也有差异性,就像Wisnu老师刚才提到的欧洲,南部和北部因为基督教新旧教传统的差异,在LGBT平权进程上有着明显的时间差;旧教仪式更多是外显的、制度化的,而新教则坚持个人有自我解释与启蒙的能力。基于此,Atek老师向全班同学抛出了下面的问题:


「你认为在印尼当今社会背景下,LGBT平权运动更多是积极还是消极的呢?印尼LGBT平权运动应该达成何种目标?」
一位同学答道:「印尼现状下推广同性婚姻还欠火候,但反歧视法案可以。」
另一位同学答道:「积极的;因为这是个体的解放。」
Ike同学说:「积极的,现在LGBT群体的权利受到限制,但相信以后这一情况会逐步改善;我觉得保证工作等权利就可以了,结婚有点过了。」
Oliv同学说:「更多是积极的;LGBT平权像女权运动和争取言论自由的运动一样,都是针对基本权利;你同不同意,LGBT都在这里。当然,LGBT社运也有过激的一面:他们会强加自己的身份认同给其他人。」
轮到我时,我先提到目前的同妻/同夫问题,指出LGBT平权对异性恋同样有积极作用,然后问Oliv同学: 「何谓『过激的一面』,可以举几个例子么?」
Oliv同学说:「比如说他们会在报刊和社交媒体上写很多文章,里面表现的意识形态都是在营造一种社会氛围,怎么说呢,做LGBT角色的倡导……总之很多啦!」
Atek老师就反问Oliv同学: 「那异性恋就能这样『强加』,性少数这样做就叫过激的『强加』咯?」
后面一连三位同学都和前面一样,一开口就说「积极的」;到了第三位同学说出这个词时,Atek老师开心地大笑。他们的回答分别是:
「积极的;只是目前由于国情,印尼LGBT群体处处受到多数者的限制。」
「积极的,因为这是基本人权;但自由也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能越界。」
「积极的;LGBT社运目标应该是教育印尼社会。」
毕竟这里是社会政治学部,是整所学校最自由开放的地方。 我们社会学系的同学中就有公开出柜的gay,LINE的签名里写着「out and proud」 ,也会时常转发LGBT平权运动的相关推文。这学期他修读了「社会性别与结构」课,没有选这门社运课;如果他也在回答这个问题的话,整场讨论的话语体系又会是怎样呢?
再后来,Mima同学想得还要更多:「我觉得答案有两个:就短期而言,至少是现在,LGBT社运对印尼社会无疑是积极的,因为它就像女权运动一样倡导个人的自由解放,很多LGBT社运人士自己也是性少数群体一员,这样也能促进他们的权利;而就长期而言,情况要更复杂一些,就像刚才讲到的创设性身份(project identity)所言, LGBT社运在印尼的成功最终会改变整个国家的社会与法制结构 。就像女权运动发展以来,更多的女性出门工作,从而改变了家庭结构,可社会基础设施与制度建设尚无法适应这一家庭结构的剧变;从而产生了大量留守儿童,在最需要陪伴的时间里只有家政工人在身边。LGBT平权发展到这一阶段,也有产生类似消极影响的可能;但这要看那时的社会情况具体分析了。」


下课之前,Atek老师又抛出了两道课后思考题:为何会有民族国家产生?印尼的民族国家理想和目标是什么,意识形态又是什么?最后,她做出了这样的总结:


「每一位印尼公民都应受到宪法的保护,可以自由表达而不受侵害,无论种族、宗教信仰和性倾向。去除不平等是印尼社会的理想,也同样是印尼少数群体的理想; 我们应该尽己所能,维护共同的生活,而不是封闭的生活。 世界大型宗教的产生和发展也是从一两人开始的,一夫一妻的家庭也只是社会文化建构的产物 ;当我们研究家庭史时,我们会发现,早先的部族社会家庭并不是一夫一妻。因此,要从时间和空间上打开你的视野,促进公众讨论远离暴力、歧视与不公——让我们一小步一小步地前进。」



本文最初在作者个人公众号 木田无花 」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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