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圈 | 花瓶边的男人和女人

野猫君 ColorsWorld 2016-10-24
这里是神秘柜子。
作者&插图 | 野猫君
编辑 | 大喵
制作 | Sue

这个夏天,喵君我又一次成功地失恋了。其实是缘分不够,连恋都没谈成,两个人就一下成了认识的陌生人,这让我感到异常难受。加上之前几次感情经历和性体验的种种不如意,在一个深夜,郁郁难眠的我在山村自家小院的床铺上,戳开了H君的微信。

本想在拇指间就地举办一场诉苦大会,痛陈自己自从自我认同以来多年积累的情感悲楚,于是开始一股脑儿地把有的没的全部在H君面前说了一通,管他听没听进去。讲完之后,满心期待着来自他的安慰,可等来的却是对话框里长久的沉默。我不太记得清H君的反应了,可他那如同看见歪果仁的不解态度却一直久久印在我脑海中:

“我觉得,你的事情我已经没法评论了,因为觉得自己跟你想事情完全不是同一个思路。”

我一时语塞。

H君是我来到北大之后才认识的,是同乡,又是圈内的朋友。虽说认识的时间不长,平时聊得也不算很深,但是总归算一个可靠的倾诉对象。本着同志之间的基本同理心,自认为是受伤者的我期待着来自他的肯定性抑或安慰式的回应,可没想到他却这样说,我感到有些措手不及。H君说,我想得太多、心思太细腻,很多时候面对同样的情况,他自己往往会把事情处理得简单明快许多。

单纯的性格差异?我说不清。但我总觉得我们应该是有一些更强的共同点的:gay boy总会有一些更中性化甚至女性化的情感表达,尤其是那些自我定位为0号气质更强的男生;甚至某些时候,女性会成为自己羡慕和渴望成为——

“不会吧。至少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嗯, 是男生就是男生 ,这一点可是从没有过困惑的。”

屏幕里绿色的话框里弹出这样的字,屏幕外留下再次懵逼的我。如果说自己曾赖以为生的观念集是一座巨塔,此刻,我能够听见地基碎裂的声音。
玉渊潭 by喵君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男性产生了难以遏制的性渴望,是在初中的时候;而在一段时间的挣扎之后,在闺蜜的鼓励支持下,我成功地走过了自我认同这一关。心是一盏精致的花瓶,我大胆而小心地在底座贴上了“男同性恋”这个标签,然后把它摆回原处,既是以示自明,亦是以遮自羞。初中恋上了第一个男孩,懵懂的我们在放课后勾起了很快又放下的手,之后他转学,我们各自生活如旧;高中恋上了第二个男孩,我在他生日时为他买了本自己钟爱的《围城》,约他出来吃饭却窘如困兽,来回扭捏终究没把书送出手;时过境迁,在高三毕业典礼那天,终于鼓起勇气在另一个男孩的校服上,用潦草的字迹悄悄留下“其实很喜欢你”的字样,一旁落款后飞快地逃离,心跳如鹿。还记得那天傍晚归家,蜷缩在公交车上,心中忐忑,终于鼓起勇气给他发消息,探问是否看到了我的留信。许久的沉默后,在我感到窘迫无比万念俱灰之时,手机一震:

“嗯。只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你。”

这就是我跟直男们的故事,今天看来仿佛是每一个钟情于男孩的男孩都要走过的一些坎坷,尤其是在那个信息闭塞、三观单纯、涉世未深、圈子不大的青春期。在走进园子,认识了更多的基友 (按:指同样身为男同性恋的朋友) 并且学会了用小软件社交之后,头顶逼仄的天地一下宽广了许多。虽然不热衷于社交,但却向往爱情,于是一次又一次去扮演主动的求爱者,尽管我更幻想成为被众人追捧的那一个。在圈子里你来我往的过程中,我开始学会用“同性恋”这个身份来定义自己,开始把花瓶底座的标签涂绘在瓶身上。认识到了同性恋不应该随意模仿异性恋的亲密关系,也很少有什么耽美文化里纯粹对立化的攻/受简单划分,性别表达和亲密关系中的强弱气质有时候更是完全不搭边。柜子变得越来越透明,并在与性多数好友相处的过程中一次次用“同性恋”这个限定来澄清某些信念,以此方便我们的相互交流和相互理解。

渐渐地,这些自初中以来就开始一点点积累的有关“同性恋”的信念,在我的心中层层涂抹、层层加强。在逐步尝试坦白出柜的过程中,我变得越来越自信,自我认同也越来越强。可是我从没想到,自己会在和基友的聊天过程中,暴露出了一些自己从未明确反思过的事情。同性恋,一个很基本的定义:作为自身这个性别的个体,而只对同一个性别的另一个体,产生强烈的性渴望和爱欲—— 男同性恋,就是要作为一个男人去爱上另一个男人。

如同在深夜中猛然惊醒,我发现自己可能做不到。
狗粮 by喵君
在观念的巨塔一点点崩塌的时候,很多很多古老、久远而又新鲜的回忆扑面而来,就像在地窖里被压制了多年的魂灵,渴望骨肉,渴望精神的血,开始一点点回到我的身体中,开始跟我讲诉它们的故事:

有个男孩,他从小就喜欢跟姑娘们一起玩。心是被涂抹得面目全非的花瓶,瓶外的少年开始暗恋瓶中的少女。他喜欢长发、喜欢裙子,喜欢姑娘们曼妙的腰肢,喜欢她们纤细的腕指。最喜欢的,是漂亮姐姐和漂亮阿姨:曾经会对她们的身体有莫名的性欲,后来才慢慢发现,喜欢她们,是因为喜欢成为她们。

讨厌跟别人称兄道弟,不是不喜欢江湖义气,却是反感“兄弟”这一男性称谓,如同“爸爸”“叔叔”,诸如此类。作为老师的小助手,看不惯青春期调皮又“下流”的男孩,张口闭口“那些男生……”,而把自己搁在这个群体之外。

可是他从小就是个懂事的乖孩子——不是他自己这样夸,所有长辈都这样说。他知道,怎么样和自己的这副身躯做好配合工作,才能够让他在同伴中获取认可,才能够去实现长辈们的期望。应该多做重活;应该跟男孩子一起疯;应该热爱锻炼好好健身;应该去在适当的社会场合作为父亲的替身出场……就这样,他为自己搭建了观念的巨塔。他开始认可并享受作为男性的社会权力、身体强力——换言之,在多年的自我社会化规训中,再强的跨性别倾向都被潜意识死死地扼住了咽喉,他学会了去高度认同那由胯下生殖器而带来的一切肉体及观念上的福利。这是怎样的一种规训?不仅仅是来自社会对他作为男性的外表的一切外在伪饰,更是在确认男性性取向之后,来自自我的“同性恋”观念的内在限定。

不过,这些魂灵不是永远都被压在巨塔之下。母亲爱跟他调侃:一起逛街时,她抚着儿子永远挂不上单肩包的肩,说“肩线这么塌,穿旗袍一定很好看”;洗完澡刷牙,一旁洗脸的她总爱打趣:“你这个头发烫了以后好乖啊,像个妹妹”。每当这些话语或有心或无意地被他收进耳中,总是先给母亲一个嫌弃的眼神,而与此同时,却又在内心最深的角落竟浮起某种窃喜,一种被认同为女性的窃喜。

可他们马上又被捉回地窖,被潜意识严加看管,偶尔起来冒个泡。就这样,曾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错误地坚信自己就是同性恋,并对自己近乎毫无障碍的身份认同感到一丝高人一等的优越。直到某一天,我才突然明白,或许比起“同性恋”这个身份的争议、酷炫和潇洒,他更羞惧于面对的,是那个真实却难以界定的自己。
廊桥一夜 by 喵君
(还记得青同大会的会徽吗嘻嘻)
而与H君的一席对谈,无意中开始倒逼我重新反思我自己。“同性恋”身份的确定,让自己过快地适应了自己对男性性取向的转变,而从幼年起就开始酝酿的源始的跨性别倾向和相当模糊的性别认同,却在一次又一次的“自我认同”——同时又是自我限定——之中遭到了遮蔽。

记得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我从来都拒绝在人多眼杂的课间去公厕。我跨不进女厕,因为我分明就不是女生,纵然有着隐秘的向往;我跨不进男厕,因为我对周遭强烈的男性气质感到恐惧和抗拒: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一大群同性别的人同时展示自己的性别特征,而自己的下体是坚决不可示人的秘密。虽然这种隐私感早已逐渐远去,但时至今日,我偶尔还会突然很难在身侧有人的时候顺利小解,还会突然在人潮汹涌的车站或景区的公厕,看见一群群解开裤带的男人们而感到一阵心悸。

不敢照镜子、不敢说自己的名字、不敢听自己的录音、不敢看自己的视频——因为自己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会产生与自我预期之间极大的疏离感,而这种疏离感的根源之一,就是那从来都没有被说清道明过的自我性别认同。

花瓶旁,有他和她。“Ta是男人,但又不是;Ta不是女人,但又是。”我无可奈何地在语言的镣铐里来回挣扎着,试图吐出这个思辨命题,而终于在一切气力都耗尽的时候,才体会到如此黑格尔式哲学劳作的深邃和艰辛。不艰辛的方法不是没有。我当然可以用男人、女人、同性恋者或跨性别者这样的标签来界定自己,可这样空洞的范畴,除了我自己思维的惰怠、心灵的恐惧,和那些来自外部的、陈旧的、流俗的而我根本拒绝接受的刻板意见之外,别的什么都没有说出。

“冲突吗?矛盾吗?”那是必然;“必然又该怎么办?”我还不知道。或许,唯一的办法,就是努力去把那些范畴里的陈糟旧粕一一倒空,再用自己的行动和反思去重新赋予它们以新的意义,专属于我的意义。“习惯了男性,习惯了同性恋?”那就习惯吧;“向往着女性,向往着大多数?”那就向往吧。终归有一天,他和她,会在一个灵魂、一具肉身中和解,不在消灭有限中追求无限,而是把有限的消灭都给消灭了,去试图窥探那真无限。
喵君如是说。
ColorsWorld神秘柜子
一个PKUers自发组成的有爱团体
关注性别性向平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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