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孙文麟:走在红毯那一天 ——专访长沙同性恋婚姻维权案当事人

ColorsWorld ColorsWorld 2016-06-02
这里是神秘柜子。
主笔 | LBN & 科闹闹
记者 | 昼攀 & 阿睿
编辑 | 榴莲
制作 | 榴莲

(图1:结婚证)

2016年5月17日,从母亲手中接过这张没有法律效力的假「结婚证」时,孙文麟还是哭红了眼眶。
为了这本证书,他曾在一年前第一次踏进民政局。今年的「国际不再恐同日」,他终于和同性恋人胡明亮在长沙举行了他们的婚礼。
这只是序幕。婚礼过后,孙文麟还将在全国征集99对同志伴侣,帮助他们公开举办属于自己的婚礼。
「我们不要躲躲藏藏,不要两个人悄悄许下誓言,偷偷牵手。我们不要那样的。」 孙文麟在微博征募帖中写道:「我们要人声鼎沸!座无虚席!声势浩大!」

(图2:婚礼现场)

1
我要反抗。
作为同性恋 更应该去反抗。

孙文麟声音温和,语速却很快,叙事干脆利落。「因为每天都在对着不同的人讲重复的话。」 孙文麟无奈地摊了摊手,27岁的脸上仍有抹不掉的少年气。
回顾整个成长经历,「反抗」是孙文麟最频繁提到的词。第一次反抗,孙文麟就当着所有亲戚的面出了柜。
14岁那年,孙文麟在奶奶的寿宴上玩得正欢。看到已渐有小大人模样的孙文麟,亲戚们打趣起来:「哎,小伙子长这么高、这么帅,有没有女朋友啊?」
听到这句,孙文麟猛然抬起头,脱口而出: 「叔叔,我喜欢男的!」
欢喜热闹的空气顿时凝滞下来,孙文麟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坐在桌对面的父亲。事隔多年,孙文麟早已忘记饭桌上的其他人是如何地面面相觑,他的眼中只有父亲气得憋红的脸和对他漫长的瞪视。
寿宴结束,父亲一声不吭地推开门,将孙文麟一把扯进屋,紧接着便一脚踹翻在地。少年自然不甘地起身向父亲挥舞拳头,父子二人扭打起来,直到亲戚们赶来将孙文麟拉进另一个房间。
扑面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批斗」。奶奶声音发颤地向孙文麟哭喊:「你让我怎么去面对这些亲戚?你让我的老脸往哪儿放!」,其他长辈也七嘴八舌地指责:「同性恋本来就是不光彩的。」「这么丢脸的事情,你怎么能在这种场合说!」
孙文麟低着头,愤怒又失望。「多不公平,他们一群异性恋批斗我一个同性恋。」
回想起年少的冲动鲁莽,孙文麟依然坚持——「没有什么更好的做法」。
「对一个少年来说,出柜是一种信任,是愿意告诉他们真实的我是什么样子。」
孙文麟摆了摆手,「是他们辜负了我的信任。」
「批斗」不知持续了多久,孙文麟垂着眼,偶尔用余光偷瞄几眼堂姐和堂弟——公开出柜前,他曾向同龄人吐露过自己在性取向上的烦恼,姐弟二人都表示理解和支持。但这次,他们从始至终只是沉默地站在大人们身旁。直到长辈们都声音嘶哑地悻悻离去,堂姐和堂弟才迟疑地走到孙文麟面前,结结巴巴地安慰:「我们……我们其实是支持你的。」
「我觉得这很嘲讽,马后炮有什么意义呢?」孙文麟冷笑。
一场出柜风波,让周围人对孙文麟的看法大变。在此之前,他一直是传统意义上成绩优异、人缘不错、在学校担任大队长的「三好学生」。但少年心事,从来无人问津。
孙文麟五岁时父母就已离异,但直到九岁,他才得知这「父母总不回家」背后的真相。从小在爷爷奶奶的溺爱中长大,在与学校其他同学的对比中,他才隐隐感觉到自己原来是不幸的。「特别不安全」,孙文麟说。
出柜后家庭信任的崩溃与童年安全感的缺失,让孙文麟开始对周遭的一切充满戒备。他开始抽烟,开始对学习感到厌烦,开始喜欢独来独往,开始了同父亲长达十年的冷战。自闭时期的孙文麟与人交谈时不敢看对方的眼睛,有时和同学吃饭甚至会紧张到手抖。
一次高三课间,同学们谈论起一则对英国女同性恋者的报道,孙文麟当时的女同桌附和道:「感觉同性恋好恶心啊。」 这戳中了孙文麟的痛点。上课后,无论同桌问他什么问题,孙文麟都不理不睬。面对同桌的疑惑和委屈,他只好转过身认真地说: 「我就是你说的那种恶心的同性恋。」 女生听完就哭了,而这也是两人直到高考后说的最后一句话。
考入湖南科技大学后不久,孙文麟再次因公开出柜引起轰动。
大一军训,一个男生玩游戏输了,同学们便起哄让他亲一下教官。一位大四的学姐连忙制止:这是同性恋行为,不道德。
「学姐,我就是你说的那种不道德的人。」火冒三丈的孙文麟立即站起身反驳: 「你知道什么叫道德吗?道德,就是不伤害他人,同性恋伤害你了吗?」
话音刚落,身后便爆发出同学们的阵阵掌声,甚至有人当场喊出:「撑同志,反歧视!」
这次出柜让孙文麟成为了校园名人,随着接触的人越来越多,他也渐渐从自闭中走了出来,并积极组织校园同志活动。
对于自己的性取向,孙文麟很早就有所察觉。小时候看电视剧,孙文麟发现似乎帅气的男演员更具吸引力;初入青春期,一次偶然在医院网站上看到的裸体男性图片,让他更加确定自己是同性恋。通过上网查资料,他越发清晰地认识到同性恋者的生存困境。在家庭的压力下,孙文麟也不是不曾动摇过。
孙文麟的父亲和爷爷都是传统婚恋观的坚决拥护者,在他们看来,只有能传宗接代的性才是好的性。 气急败坏时,父亲曾对孙文麟说:「你只要结婚生了孩子,你爱男人还是女人,就算你去跟动物好都随便你!」
但这种念头也只是在孙文麟脑中一闪而过。在孙文麟眼里,父亲只是喜欢妄谈政治,愤世嫉俗的胆小鬼,「所以我干嘛要听他的。」
一次,孙文麟对聚在一起「指点江山」的父辈们实在看不下去了,他问父亲:「你怎么不去政府门口举牌、不去游行示威啊?」,父亲对他摆摆手说:「你不懂」。
「他就只会很怂地坐在家里讲。」孙文麟皱了皱眉,「但我要反抗。特别是作为同性恋,就更应该去反抗。」

2
我感觉自己 全身的力气
都被融化掉了。

在与周遭环境的对抗中成长,孙文麟庆幸自己一直有母亲的支持。虽然母亲在离异后组建了新家庭,但对儿子的关心丝毫不减。孙文麟出柜后,她开始深入学习有关同性恋、人权等问题的相关知识,并在行动上积极帮助儿子发展平权事务。
长沙同志茶馆—— 「多元友善之家」 是孙文麟三年前创立的公益平台。茶馆起初是营利性的,只会在每周末进行同性恋主题演讲。 孙文麟在茶馆里的一面墙上,整整齐齐地贴着所有同性婚姻合法的国家的小国旗,他期待有一天能将中国的国旗也贴上去。
由于孙文麟太热衷于同性平权的公共事务,同志茶馆逐渐纯公益化,不到一年便难以为继。但在经营茶馆中积累的经验让孙文麟愈发勇敢。「刚开始主持活动的时候特别紧张。」孙文麟笑着比划,「在人多一点的场合下讲话,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抽搐。」
为了削减儿子在与父方亲戚的抗争中的愤怒与仇恨,母亲主动说服孙文麟的舅舅、姨妈各家,发动他们全都去茶馆听孙文麟的讲座。 「我觉得儿子很孤单,他需要战友。」 对儿子,母亲总是很心疼。
通过孙文麟的介绍和在茶馆与其他同志的接触,母亲这方的亲戚们逐渐摆脱了对同性恋的偏见。但对于儿子是同性恋的事实,父母长期以来的矛盾分歧在孙文麟表妹的婚礼上演化成了一场戏剧性冲突。
婚宴当天,孙文麟夹坐在父母中间。看到表妹穿着婚纱缓缓走过红毯,母亲钦羡地对孙文麟说:「以后你和胡明亮结婚,也要把婚礼办得这么风光才好。」还没来得及感动,孙文麟就听到父亲在耳边向母亲大吼:「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神经病吧!」
争执持续到婚宴结束。准备离开时,站在走廊中的父亲仍对母子二人不依不饶,叫骂声刺耳尖利,惹得其他房客纷纷开门看热闹。
察觉到儿子的尴尬,母亲在走进电梯后安慰道:「不要不开心了。不管这个社会怎么歧视同性恋,不管你爸爸怎么歧视你,妈妈都永远站在你这边。」孙文麟抱着母亲,一言不发。
「今天参加婚礼开心吗?」
打开家门,听到恋人胡明亮熟悉的问候,孙文麟「一下子就崩溃了」,顿时泣不成声。
谈起与胡明亮的相识,孙文麟坦言,「并没有那么浪漫」。
2014年夏天,即将迎来25岁生日的孙文麟,抱着猎奇的心态加入了长沙一个男同SM群。也就是在这个群里,他结识了比自己大十岁的,未来的恋人胡明亮。
「我不是那种’阳光好同志’,我抽烟,喝酒,不健身,讨厌假健康,不喜欢爱情歌曲,也不遵守忠孝的游戏规则。」作为长期的单身主义者,孙文麟不相信自己能够走入完全意义上的亲密关系,他不愿和任何人一起共同生活,甚至连与他人身体不小心的触碰都会令他反感至极。「我对陌生面孔的微笑都已形成了偏见,总觉得这是一个陷阱,然后机智地避开。」孙文麟在微博中写道。
但当第一次与胡明亮线下见面时,他们一见钟情了。胡明亮的温柔善良让孙文麟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安全感,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与一个基于情欲相识的陌生人相处一年之久。
胡明亮出身农村,是一名普通的公司保安。在孙文麟的影响下,本对公共事务毫不关心的他也开始投身其中。孙文麟主持同志主题演讲,胡明亮会勇敢发言;2015年「女权五姐妹」被抓,孙、胡二人也一起前去拍照,声援女权。 「他知识丰富,我知识不丰富。但是我能做,我敢做。」 胡明亮说。
两人像所有热恋中的情侣那样,一起做饭洗碗,一起牵手逛街,一起回家探亲。 「他的家乡很美,有罗汉山、有一大片莲子田,还可以在水库那里遥望南岳衡山。最重要的是,有这么一个萌萌哒大叔,我的最爱。」 孙文麟在微博上记录。
一天,两人坐在一起看一部名为《骄傲》的英国电影,影片讲述的是伦敦同性恋者支援威尔士工人运动的故事。孙文麟边看边想,自己和胡明亮就是这种「革命情谊」——他们互相欣赏、互相照顾,即便有争吵也可以相互原谅——这是他从前不敢想也不屑想的。
「我发现原来你爱一个人,就会想要跟他成立家庭。」那一刻,孙文麟决定:「结婚吧。」

(图3:胡明亮(左)与孙文麟(右))

2015年6月22日晚,因为发现胡明亮和别人发生了性关系,两人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
「我们是开放关系啊。」 作为曾经长期的单身主义者,孙文麟一直对性持开放态度,他的性伴侣也不止一个。 「我觉得人的身体和思想一样,都是自由的。跟谁做爱,也和吃饭、睡觉一样,都是使用自己身体的自由。」
但这次不同。与胡明亮亲密的男生是孙文麟十分反感的「宿敌」,这让他觉得胡明亮的价值观和自己是对立的。「为什么偏偏是他啊?」对于恋人的背叛,孙文麟想不明白。
墙上的指针一秒秒划过,再过几小时,就是两人相恋一周年了。他们之前约定,要在纪念日这一天去民政局领证结婚。
惊讶、质问、愤怒,渐渐升级为歇斯底里,孙文麟终于忍不住动了手。他狠狠地踹了胡明亮一脚,又一拳拳不断地砸在胡明亮的身上。他做好了胡明亮还手的准备,但胡明亮只是用力地抱住他,紧紧地把他还在挥舞的拳头拥入怀中。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融化掉了。」 作为一个长期与环境对抗的人,孙文麟一直以为以暴制暴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自由和平等的观念已经深入我的意识之中,唯独爱是我比较欠缺的。我想彻底放弃极端的想法,像胡明亮一样温柔善良,用爱去化解冲突。」
「然后,第二天我们就去登记了。」孙文麟忍不住笑起来。

(图4:孙文麟与胡明亮在法院门前)

3
明天,
我带着彩虹跟你们见面。

同性婚姻诉讼案开庭的前一晚,孙文麟梦见了窗外的彩虹。
「可能有些人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喜欢彩色的,所以我提醒一下。」 他在微博上写道,「我明天带着你们所有人都喜欢的彩虹跟你们见面。」
这条微博阅读量近四万次,评论中有人流泪,有人加油,有人说: 「虽然已预知结果,但感谢你的勇敢。」
上诉失败,在孙文麟意料之中。

(图5:孙文麟披着彩虹旗)

距离开庭还有四天时,孙文麟在媒体的邀请下与恋人来到浏阳河边进行拍摄。两人牵着手一边散步一边聊天,孙文麟问: 「如果我们现在是在俄罗斯,你敢牵我的手吗?因为很可能马上就有人过来揍我们了。」 胡明亮摇了摇头,很诚恳地说不敢。
身后跟拍记者的脚步声突然靠近,孙文麟立马警觉地握紧了拳头。当回头发现是记者时,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对世界的过分警惕。「我好像随时都有一种要自卫的心理准备,我想拼命告诉别人:这条路是同性伴侣也可以走的。然而婚姻的路还是不准我们走。」
对于坚持「开放关系」的孙文麟来说,一纸结婚证明并不重要。但多年的平权事业经验让他看到太多同志朋友,在遇到无权为伴侣签署手术同意书、无权继承伴侣财产、无权主张伴侣葬礼等窘境时的无奈,他们迫切地需要这些权利。于是,孙文麟选择了率先站出来发声。
「我对婚姻没有神圣的信仰,我感觉这是一件世俗的事。」 谈起万人瞩目的婚礼,孙文麟语气很平淡。在他看来,同性伴侣宣布结婚、举办婚礼会被当成重大社会新闻,使他无法忽视婚姻背后不平等的政治环境。
「要么都可以结婚,要么都别结婚。」孙文麟说,他想让同性恋在法律中被看见。
为同性群体争取权益也并非孙文麟结婚并提出诉讼的唯一目的,他思考得更多。 对于当今全世界的同性运动,他担心会落入一种只强调权利不考虑性解放的困境中,从而显得同志群体好像都希望被主流社会收编。
但孙文麟始终坚信的一点是,从同性婚姻到性解放,一个人可以选择不支持,但如果没有伤害到自身,也就没有反对的理由。所以无论是争取同性婚姻合法化,还是从根本上废除婚姻制度,殊途同归,他都支持。而他自己既然认定了在当今中国更容易实现的前者,就要坚持把它走完。
如今,每天紧锣密鼓的采访安排挤占了孙文麟以往阅读和思考的时间,甚至连上厕所,他也得忙着回复各家媒体。「但如果我现在去做个街头演讲什么的,有一两个人听我讲就不容易了。」孙文麟无奈地撇撇嘴,「通过媒体发声,才可以让更多人知道我的想法,知道我对世界的期待。」
「我觉得每个人最好的理想就是能发现自己的天赋,并把才华全部贡献出去。」孙文麟坦言,自己现在还没发现最适合且最想追求的事业。「不过至少关于同性婚姻的这件事,我在国内算比较适合来做的。」
为了专注推动中国同性婚姻的合法化,孙文麟目前辞了职,在长沙初建起一个公益组织。 他打算通过筹款实现「100场同志婚礼」的项目,同时,他希望更多的同性恋者能加入他们,继续为「第一案」打官司。
尽管这个才成立两个月不到,只有四名正式成员的组织连名字都还没起好,尽管联系过的十几家公募机构没有一家愿意为「100场同志婚礼」项目提供资金支持,但孙文麟坚信自己一定会做好,做完。
「不管难度有多高,我都会不断寻找各种通关的秘诀,继续闯关,直到走通这条路。」孙文麟说。

(图六:「100场同志婚礼」项目众筹平台)

「我们祝福一男一女的婚姻,也祝福跨性别的婚姻;我们祝福儿孙满堂的婚姻,也祝福不要小孩的婚姻;我们祝福门当户对的婚姻,也祝福跨越阶层的婚姻;我们祝福同龄人的婚姻,也祝福忘年恋的婚姻;我们祝福浪漫爱的婚姻,也祝福搭伙过日子的婚姻;我们还祝福无法结婚的人,不想结婚的人,离婚的人,再婚的人,以及各种大家族、小家庭。」


本文图1来自中国青年报
图2 & 图4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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