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啦 | 从“被出柜”到“出柜”的五年

大黄 ColorsWorld 2016-02-07
“
我们坐在海边废弃的汽船上，烟灰从他手里一缕缕飘下来，与甲板上的沙砾混在一起。海浪声传来，一阵又一阵。良久后他轻轻拨弄了一下转轮，“你怎么会是这种人啊？”
这是我第一次把向父母出柜的故事如此详尽地讲出来，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一个倾听者，比如每周五晚上。而今天我打算把我的故事作为一份新年礼物送给你们，希望讲述和倾听能有同样的力量。
PART I “捉奸在床”
相比于大多数仍在为“出柜是非题”忐忑的人们，我的第一次不仅来得十分早还极具戏剧性——我是被父亲“捉奸在床”的，在初三。
15岁未够成熟的大脑压制不住感情丰沛的心——家人很快从中性化的打扮、女友的频繁出现、和异常亲密的举止中略知端倪，于是对女友的敌意日渐显现。可惜当时我两正是叛逆的时候，对于家人异常的不客气，我们的应对是...更加频繁地出现在家里。所以大招来了——那日我爹见敌又犯，遂先摆空城计，后杀回马枪，干脆利落，捉人一双。
当然我和女友并没有真的正在做什么"bi——"的事，所以从床上拔身而起的我们尚有舌战一番的力气。于是五分钟后，女友便和大马金刀坐在沙发上的父亲争论起“同性恋到底是不是变态”——而于事态白热化之际，冷静下来的我终于大步向前拉起女友的手……默默地逃走了。
我转过很多很多念头，我想过就此承认，想过离家出走，想过所有中二的挣扎的甚至过分的处理方式……但最后的结果是在我极力否认后草草收尾——我和父亲从此三缄其口，而女友不再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无论冲动的叛逆的莽撞的能量有多少，15岁未成年少女在话语权上的劣势便足以让我却步，遑论事件在家庭成员中传递和发酵可能造成的后果。然而那时的我便已经在“出柜”这张考卷上签上了名字，进入了长达五年的作答时间。
PART II 默默搬砖
那么我们就来读一下题干吧：
父母离异，两地分居——好的那么就可以逐个击破咯！
父亲沉默寡言不爱交流——少女快上啊用你的热情感化爸爸！
母亲生活在传统环境但厌恶传统观念——还用问吗？将心比心啊！
父母对同性恋有着诸多误解和成见——快拿起科学的 超电磁炮 武器呀！
（够了画风快给我正回来！）
总之高中三年就在各自的默契下度过，此间我为了不把这层纸扯破，即便是在父亲主动提起“金星变性”“加州同性法案”等话题时（估计是试探），也压下了内心的波涛汹涌，正经地聊上两句便自然地略过。而日益精纯的演技也终于达到了即便不时带新女友回家，也不再受到怀疑（嗯后来确认是真的没有怀疑）的高度。
(图片来自网络)
2011.9.20,奥巴马废除了美军对同性恋长达18年的“不问不说”政策，图为上演海军传统“第一吻”的首对同性情侣

然而你以为我就这样毫无动作了吗，不我在下一盘大棋！是的，我开始“用我的热情感化爸爸”。先从他最感兴趣的话题开始勾引他说话，学习做一个合格的捧哏。接着再找一些他比较有料说的话题勾引他交流，在他表达观点后继续……当一个合格的捧哏。然后？然后？然后当然是趁势建立深入讨论话题的平等交流环境啊！于是在我勤勤恳恳修炼了三年捧哏技术后，终于把原本问十句才回答我一句的高冷爹养成为在学业紧张的高三吃完饭还要拉着我聊到八点直到被他妈妈也就是我奶奶忍无可忍地赶走才罢休的话痨。
总之，答题纸的格子总算是画好了。
PART III 年轻人啊交卷吧
蛰伏三年终于混入象牙塔，天高皇帝远(你管不着我)的优势使我的攻势瞬间凌厉起来——一边谈着恋爱说："姑娘将来我们找个地方结婚吧"，一边和爹海聊：“爸我以后不结婚你觉得怎么样？你觉得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婚姻对于传统制度的维系起到什么作用？婚姻对于人又造成了什么禁锢呢？爸我以后不结婚行不行……”“爸你觉得爱情是什么？”
看起来故事接下来的发展应该是在我的凌厉攻势(ruan mo ying pao)下，爸爸的心防被我攻破，我说出我是同性恋然后爸爸说那我也一样爱你，然后我们一起走向彩虹色的明天——咔，并没有。
事实是在我还没有最终写上“爸妈，我是同性恋。”然后交上答卷的时候，这道题就已经微妙地发生了改变——
对于“同性恋”这个标签本身，我开始产生了诸多思考和怀疑——正所谓爱到深处解构它。两年里我不断询问自己“你觉得自己是什么性别？”“你觉得性别究竟有几种呢？”“在亲密关系中对方的性别是不可逾越的吗？”“为什么你喜欢看BL小说，而且还是有肉的那种？”（编辑麻烦这句删掉）……在不断自我探索，去除身份又标榜身份，厌恶标签又认可标签的过程中，我终于给了自己一个即使是LGBT群体也有很多不理解究竟是什么意思的暂时性总结——“酷儿”——不限制自己的性别身份，也不以性别限制产生亲密关系的对象。
妈呀！我要怎么告诉我爹妈呀？！
（对于性别研究在下仅仅是个门外汉，但仍欢迎对关于"酷儿"等身份探索有疑虑或更多兴趣的朋友可以在公众号留言与我探讨和指教）

然而我不可能一直拖延下去，因为当时打算毕业后就出国的我应当在与父母真正远隔重洋前留下至少2年的缓冲期，而拖到遥遥无期的归国之日更是要好好担心一下夕阳红们的承受能力。
所以年轻人，该交卷了。
PART IV 我才不用标题告诉你结果
首先，为了营造合适的出柜环境，我先提早放出“暑假不回家”的话来，然后盛情邀请(ruan mo ying pao)父母分别同我进行一周短途旅行。一是为了排除其他亲戚朋友的干扰，达成1V1效果；二是为了让父母不被其他事项干扰产生压力或者不良情绪；三是为了让父母整天整天和我呆在一起想逃避话题也没办法。
于是第一尊老爷——父上大人就这样来到了北京。从北京到天津的三天，衣食住行上先鞍前马后把老爷伺候地无微不至，思想上再进一步营造欢快友好的谈话氛围——比如在天津的街头花上好几个小时进一步讨论“传统婚姻关系的历史沿革与利弊”，拿出新鲜热乎的“美国全境通过同性结婚法案”进行旁敲侧击的时事分析，以“女性穿着暴露”等女权话题试探权利意识，以“纹身”话题侧面试探对传统观念的态度……好吧总之就是不知道喝掉了多少瓶水终于把欢快友好气氛带到了下一个城市——北戴河。
(图片由作者本人拍摄)
北戴河边观赏日出的人群

选在海边我是很费了一番心机的——好处是夏季的海风足以涤荡每一个燥怒的胸腔，坏处是一言不合我爹可以直接把我扔海里。
下午我们沿着海岸线走了数里，海风来回路过了所有的发梢，直至红日一跃落入海中……我还是没敢开口。不管之前在心里做了多少次模拟演练，乃至在mindjet上画过多少可能的发展和后续应对……我还是……我还是……这可是憋在口中整整五年的一句话呀。
入夜后我们骑着自行车往另一片海岸去，七点，八点，九点，勇气已经在我身体里积蓄冲撞了好几个回合。终于我们将车停在栈道边，而声带也蓄好了力量，这时……昏暗中（不知哪来的）石阶锋利的边缘削下了我脚趾上的一片肉，血液带着勇气汩汩地往外冒。父亲蹲下身手忙脚乱地用我的皮筋和餐巾纸包入一撮烟丝，我再拿出一个随身保鲜袋把右脚套上，二人竟然非常执着地（心很大地）继续走向海滩去散步。
在沙滩上每走一步，右脚都发出疼痛的抗议，我又得以像小时候一样紧紧握着父亲的手臂，蹭在他边上走路。不知是否是流血加速了心跳，而心跳捶打着勇气，在久违地贴近父亲的时刻我开始了作答：“爸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很久很久了，我和好几个女生谈过恋爱，而且我以后也很可能会和女生谈恋爱。”
（图片由作者本人拍摄）
海边偶遇拍婚纱照的夫妇

或许是我说的太过清晰，父亲甚至无法用“你刚才说什么?”来缓冲，此后我们陷入了沉默。我们爬上一艘废弃的汽船，他点上烟——刚才那支抽出了一撮烟丝的，而我则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慌张。然后，便有了文章最开头的那一幕，不过或许不像你想的那样，“你怎么会是这种人啊？”，并不是嫌恶的语气，甚至都不是很惊讶，还带着一点平时他与我玩笑的笑声。于是我也开始镇定地叙述过往情史，回复诸如“你是不是把友情错当成爱情了？”“那你以后不结婚不生小孩吗？”“养老问题怎么办？”“你不能试试喜欢男生吗？一点可能都没有吗？”“你的那些女朋友也许都只是玩玩，之后都会去结婚生子呢？”“你为什么会这样，小时候你也没遇到什么大挫折啊？和我离婚有关吗？”等等我已经预演过许多遍的问题。
我甚至鼓起勇气告诉他我现在有暗恋的女孩，问他要不要看她的照片。
而对于“酷儿”这个身份我选择了坦诚告知父亲，尽管这可能比“我就是同性恋，百分百的天生的绝对改变不了的同性恋，你要我和异性谈恋爱不如让我去死”这样的说法，要难解释也难被接受的多。
尽管做了无数心理准备，我也很难想象有一天我会在夏季北戴河游人如织的海边和我的父亲讲述“性别和性倾向流动论”是怎么回事，告诉他“我不能说我以后不可能和生理上的男性谈恋爱，因为我不想欺骗你，但如果在我不愿意的情况下勉强和男生恋爱，只会让我不断地承受痛苦而绝非幸福，我想这也不是你希望看到的事。”
当他回答：“当然，如果过得不快乐那就不要勉强和男生在一起。”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滚下泪来。

PART V 你猜是不是完美的结局
此后的三天，我们再未聊过这件事，仿佛对于父亲而言“我的性取向”并不比“今天到底要不要早起看日出”来的更重要。
即便如此，我知道他一定还有非常多疑问和误解——毕竟我花了十年探索了自己的性别与情感，他又怎能一夜间毫无疑虑全盘接受呢？在离开的前一天，我拉着他在北戴河城中散步，又重提了这个话题，而他果然又从“会不会被别人歧视”“你真的确认自己是这样的吗”等等角度提了许多问题。后来他竟给我讲了他年轻时跑去问跨性别者“你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什么”这样的过往秘辛，我们坐在大树下，忘记了时间。
翌日，我们背着包在烈日下等待去往火车站的公交，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油汗，回过头问我：
“你不是……要给我看照片吗？”

Postscript 这里是干货哟
大家可能发现在故事里我说到分别请了父母出来旅行，准备逐个击破，但最终没有提到和母亲出柜的故事。因为试探后，我发现时机不成熟所以放弃了。如果你稍加分析就会发现我在父母离异后跟随父亲居住，因此和母亲的交流远不如和父亲多，尽管我也用其它针对母亲的方法做了铺垫，但最终仍然因为“交流模式”这一关键问题而折戟了。所以窃以为针对父母进行大量的分析和准备，是保障出柜(不被赶出家门)的前提。
而我决定在大二暑假出柜而不是更晚，除了前述提到过的原因以外，也是因为我个人自小到大都是自己做决定，因此我的父母本身就对我不会也不能强加过多的干涉，这也是尽管我不向母亲出柜也没有什么大碍的原因。
此外，尽管我的故事里父亲的态度算是十分友善，然而大家一定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用十年的探索给了自己一个暂时的答卷，不可能期待父母能在短短几天接受它。即便是半年后回到家，我和父亲提起此事时，依然可以感受到他还有很多不解和担忧。
最后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整篇故事读下来，有一种我为了“出柜”这件事处心积虑算计了父母五年23333.事实上我很感谢命运赠送给我“性少数”这个身份，它让我天然地有机会去反思传统，探索自我，同时学会如何更好地与父母相处。我始终认为，对父母“出柜”这件事事实上是父母与子女的代际矛盾与性格磨合的一次聚焦，它是一次对亲近关系处理的艰难考验，也是一个让你和父母都学会互相尊重和理解的契机。
（图片由作者本人拍摄）
海岸线旁的瞭望者
所以，这里我也提供一下我对于对父母“出柜”要如何准备的 个人观点 ：
  1. 出柜前要想好目的：你为什么想告诉父母这件事？是请求同意、寻求认可、索取帮助还是简单告知？你是否需要这样做？
  2. 出柜前要想好安全和生存问题：父母是否会对你造成人身伤害（真的有父母找人强奸女儿的），父母是否会用自杀威胁你，父母是否会找不正规的“矫正治疗”（比如电击治疗、符咒治疗），父母是否会用斩断经济支持来威胁你？万一这些发生了，你要怎么办，你能否应对？
  3. 出柜前一定要对自己的性别、情感等有足够的探索和认知。绝大多数情况下，如果你自己都讲不清楚弄不清楚自己，也很难获得父母的理解和支持。
  4. 出柜不急于一时，在你能够掌控事情的时候，可以尝试慢慢去做一些铺垫，针对父母的性格、观念，自己之前与父母的相处方式进行分析，制定适合你的策略。
  5. 以上我在故事提到的诸如“你以后养老怎么办”的现实问题，“别人会不会歧视你”的社会问题，“同性恋能改正吗”的科普问题等，都是父母很可能会问的问题。自己要事先多问问自己，同时回答时一定要注意到问题背后父母的痛点在哪里，比如“歧视”问题的背后隐藏的可能是父母为你担心，也可能是父母担心自己的面子问题。如果这些问题你无法给出答案，那么请你再多多思考。
  6. 尽管在故事里我选择坦诚“酷儿”这一身份，进行了十分艰难卓绝反反复复的解释，但这是基于我自己的需要，和我对父亲的判断。而事实上你是否要完完全全“坦诚”一些难以解释的事情，则是需要你自己思考的问题——没有一种选择是不同时伴随着利弊的，而我们也从来不曾对任何一个人真正的事无巨细、毫无保留。
  7. 我选择单身时出柜，因为我出柜的目的是希望父亲知道“我是怎样的”，所以不希望他把问题聚焦到我的某个对象身上，而往坏处想就是不希望自己的伴侣因此受到困扰。当然，如果有一个值得信赖的伴侣，或许你能更坚定和勇敢，而父母则可能更能接受你们的幸福。总之还是要根据自己的情况和需求进行选择。
  8. 在这个比较关键的位置，我还是要强调一下一定要和父母澄清“电击治疗”是违法的，同时也是无效的，现在没有任何手段能够强制扭转性倾向，它们只会给你带来痛苦和无法弥合的伤害。
  9. 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故事仅供参考，观点也仅出于个人，可能有许多不严谨的地方，希望你能审慎地取用。最后衷心祝愿大家，都可以和父母更好地相处，如愿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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